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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墨池

    

此间墨池



    是夜,角宫正殿。

    宫尚角仔细审阅并批复宫门外传回的公文册子,上官浅则在他身侧安静地做女红。

    烛火燃得时间长了,灯影朦胧,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她恐灯火昏暗,他看久了晃眼,拿了把烛芯钩将蜡烛的灯捻挑高,屋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宫尚角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不少,嘴角微扬,心情颇佳。

    两人各做各的事情,像世间大多寻常的夫妻一样,岁月静好,琴瑟和鸣。

    许是绣花绣久有些累,上官浅眼前发昏,止不住的困意席卷而来。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针线收好,给自己和宫尚角各斟了一盏茶。

    先递给宫尚角,他滕了一只手接过,她才拿起杯子。

    是玫瑰薄荷茶,他尝了一口,大半疲惫瞬间被薄荷的清凉消解。

    他常熬夜看书批文,偏爱浓茶,也因此觉浅少眠。但她说浓茶不宜多饮,对身子不好。不如换成花茶,涩苦醒神,味甘温润,多喝亦不扰好睡。

    宫尚角一向不会在琐事上纠缠,他纵她放肆,也惯她改变,任由她行使作为他的妻子、角宫夫人该有的权利。

    “   公子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上官浅见他半天没动笔,似是在想些什么,轻声问道。

    “   无事。”   宫尚角摇头,在册上快速勾了几笔,盖上印鉴,换下一本。

    “   没有便好。”   上官浅柔柔一笑,见他的墨迹有些干,于是在砚上用砚滴加水,扶起墨块细细研磨着。

    窗棂外竹影婆娑,月色皎洁,屋内只有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并无其他。虽喝了茶提神,上官浅还是困得不行,眼皮子直打架,边磨墨边不时点着头打盹。

    “   昨夜没睡好吗?”   宫尚角察觉她的异常,停了笔,关心道。

    “   嗯?”   他突然出声反而把她从困倦中惊醒,上官浅眯着眼,勉强一笑,“   还好。许是最近天转凉,秋乏罢了,不碍事。”   说完,她支起手臂,撑着书案换了个姿势磨墨。

    “   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不必在这熬着。”

    “   没事,我想多陪陪公子。”

    上官浅抬起一侧手臂,托腮而坐,努力将眼睛睁大,试图借此帮自己清醒。宫尚角见她拒绝,也不再多言,低头继续批阅公文,但速度明显比之前有所加快。

    只是上官浅嗜睡的厉害,才一会功夫,竟托着下巴无意识睡去。甚至还握着墨块没放开,手指落在砚台里,还染了墨。见她这副逞强的样子,宫尚角又气又好笑,都这样了,还说不困。

    他轻轻放下笔,将处理好的公文归类收好,还剩的一部分留到明日再批。然后,他将墨块从她掌心慢慢抽出来放好,拿出帕子将她染黑的指尖擦净。

    照以往他这么大动作,她早该醒了,谁知今日一反常态,睡得很熟。

    旧尘山谷内瘴气重,阴冷潮湿,她体弱,似乎总惹风寒,体温时常很高。宫尚角不由得担心她是否有恙,伸手去碰她的额间。所幸,触及之处温暖却不烫手,应当只是没休息好。

    托腮熟睡的样子显得上官浅比平日更加惹人怜爱,看得他心中一阵柔软。鬼使神差地宫尚角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的rou,她最近丰腴了些,比之前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单薄样子更好看了。

    宫尚角回过神,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无奈笑了。他悄声起身,移步到她身后,一手托着她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轻松抱起。上官浅的头顺势歪倒在他胸口怀中,睡得香甜。

    待上官浅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的被衾早已凉透。

    宫尚角不在,应是早起了。

    她揉了揉太阳xue,有些懊恼,上官浅啊上官浅,安逸太久,作为无锋刺客最基本的警觉都被消磨殆尽了。

    幸好,昨晚的人是他。

    但这不是她毫无意识和没有防备的理由。

    总之,她不能任自己在这么下去了,这样很危险。而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

    但最近确实有些困过头了,难道是半月之蝇的副作用吗?思及至此,又是一阵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不对,不是半月之蝇,是——

    上官浅的脸变得有些苍白,心情十分复杂,又喜又悲。她攥紧了被衾,指甲几乎嵌进布里,点竹还活着,家仇未报,她还有半月之蝇的毒没解,怎么会……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恹恹地看着半掩在被中,尚未隆起依旧平坦的小腹。

    意外来得太突然,但、她并没有就此放弃的念头。

    因为颠沛流离太久了,她迫切的想要一个家,她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她舍不得了。

    她一定要活下去。

    “   上官姑娘,您醒了吗?”   门外传来侍女的叩门声。

    她纷乱的思绪被打断,连忙应了一声。一个侍女过来伺候她梳洗,另一个则去整理床铺,上官浅无意间扫了一眼,问:“   这是什么?”

    “   回上官姑娘的话,这玉玺墨竹交错编织的床席是徵公子拿来送给角公子的,说是有特殊的疗养效果,对身子好。角公子早上吩咐了拿来换上。”   侍女回答。

    上官浅了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再说话。她倒了杯茶,安静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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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日,上官浅嗜睡症状有所好转,没那么明显了,加之她和宫尚角的计划在稳步实施,她放松不少,心情也更加愉悦。

    墨池岸边,宫尚角端坐在书案前专注地看书,不时拿笔抄录重点,上官浅轻轻给他捶着手臂按摩放松,偶尔瞥两眼书册和他记录的内容,从不出声打搅,只是默默陪伴。

    他的字很漂亮,行云流水,笔锋凌厉,气势十足。

    字如其人的说法,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她一直歪着头看他,目光灼灼,看得他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   怎么了?”

    “   没怎么,宫二先生的字很好看。”   上官浅如实回答。

    她很欣赏他,夸赞时多用敬称。

    “   你的字也不错。”   他看着她认真道。

    上官浅凑近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睛,笑得旖旎,仿若蛊惑,“   多谢角公子夸奖。”

    他看着这双饱含情意的水眸,像被星月装点一般明亮,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穿的薄雾,迷人又危险,让人兴致勃勃,忍不住探究沉溺。

    屋内静谧又暧昧,暗香浮动,情意缱绻。

    他既答应了要帮她,她就愿意和他好好的。上官浅觉得此刻氛围绝佳,适合说点什么,比如她腹中有了他们的孩子。

    “   公子,我有话,想……   ”   她还未说完,便被门外侍女的通报声打断,“   角公子,徵公子求见。”

    “   知道了,让他进来。”   宫尚角先应了一声,转头又问上官浅,“   想说什么?”

    “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公子先忙,我出去透口气。”   上官浅欲言又止,但知晓宫尚角不喜旁人窥探过多,起身行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离开时,与宫远徵擦肩而过,她朝他略点头以示问好。宫远徵看起来心情很好,也回了她个礼。他怀中捧了两个精致的玉质锦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新鲜玩意,只见他一步三踮脚地溜达进角宫正殿,满头铃铛叮铃桄榔响得热闹。

    天色渐晚,暮光阑珊,角宫内逐渐燃起了点点灯火。

    上官浅立在亭子里煮了杯清茶,比以往都要淡,小口小口地喝着。见宫远徵从正殿出来,手里只剩下一个玉质锦盒,不免有些好奇,起身叫住他。

    “   远徵弟弟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   出云重莲开了,我给我们重新培育了三朵。我哥哥一朵,我自己留一朵……   ”   宫远徵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得意之色,语气里尽是骄傲。

    “   那,还有一朵呢?”   上官浅闻言,有些意外。

    宫远徵突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一点都不真诚,“   上官姑娘太见外了,你搬来角宫这么久,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他看着上官浅脸上露出隐约的期待,笑得更诡异了,“   所以这第三朵,当然是送给月公子做研究了。”   说完,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像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   怎么,你也想要啊?”   宫远徵反问,语气贱嗖嗖的。

    上官浅微蹙眉,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手指扣紧了栏杆上的雕花。

    而宫远徵却是一副‘   怎么办好可惜   ’的表情望着她,“   这出云重莲确实珍贵至极,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我还是劝你不要打它的注意。”   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你对它有什么不轨的想法,惹怒了哥哥,神仙也救不了你。”

    起初,上官浅是有些被他的话所刺痛,因为这个死小孩是真的很气人。但听到最后一句,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我不需要什么神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哥哥,都舍不得让我死的。信不信?”   她语气平缓,足够自信地陈述事实,高下立见。

    “   天还没亮呢,你要不要再睡会,继续做梦。”   宫远徵嘴硬反驳,刚才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   要,赌一赌吗?”   上官浅稳cao胜券,轻声反问。

    “   你去万花楼找宫子羽,他喜欢赌。”   宫远徵已经落了下风,因为他知道她说的确实是事实,不愿和她嘴上继续纠缠,转身就走。

    上官浅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笑得温柔,话锋一转,叫住了宫远徵,   “   对了,谢谢你。”

    “   谢我?”   宫远徵一脸迷惑,表情怪异,她不会吃错药了吧。

    上官浅笑了一下,垂眼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水面,挑了下眉,嘴上却是句句诛心的话,“   你送哥哥的那床,玉玺墨竹交错编织的床席……   ”   看着宫远徵唇线逐渐绷紧,再也笑不出来,她更觉得有趣,继续道:“   真是温润养人。怪不得,这些天,角公子都说我气色好了不少。”   说完,她轻轻抬手抚过脸侧,撑着下巴娓娓道来。肤若凝脂,娇艳如花,莫过如此。

    对面的宫远徵听完她的话,几乎要咬碎后槽牙,暗暗握紧了拳头,“   你……   ”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将目光移至别处,换上他惯用的那套讽刺,“   什么味道?”   然后自问自答,“   哦,茶的味道。”   说罢,狠狠地瞪了上官浅一眼,拂袖离去。

    上官浅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有些恍惚。虽说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他,但她依旧不是很高兴。她收了嘴角讽刺的笑意,望着池水出神。

    不知何时,宫尚角从正殿出来走到了她身后,只见她盯着湖面发愣,轻声开口:“   怎么不进去?”

    许是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再回来,于是,他出来寻她。

    “   ……   ”

    “   又和远徵拌嘴了?”   宫尚角嘴角隐隐有了笑意。

    “   没有。”   上官浅心里很乱,回答的也敷衍。

    “   那为何不高兴?”

    “   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想一些事。”   上官浅转身看向他,轻声问:“   公子的书看完了?”

    “   嗯。你刚才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宫尚角问。

    上官浅听他提起这件事,又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突然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是她莽撞了,她得先找到办法续命,不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上官浅朝他笑了笑,柔声道:“   改日吧,等我准备好,我会亲口告诉公子。”

    “   是不好的事吗?”   宫尚角有些困惑,但见她不愿多言,又补了一句:“   如果你不想说……   ”

    “   不是。”   上官浅打断他,“   是件好事。”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又被他反握住,十指相缠。

    “   我给公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她眼里似乎有了水光,“   等我准备好,我会亲口告诉公子。”   她再一次重复了相同的话。

    “   好,我等着。”

    只是,她不知道。等她说出口时,已是离别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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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泪水染红了宫尚角的眼,痛苦与失望交叠。

    “   我不会骗你的。因为……   ”   上官浅有苦难言,见他含泪,痛彻心扉,一点点凑近他的耳畔道:“   我怀了宫门骨rou了。”

    他听完,罕见的打了个激灵,浑身颤抖,又痛又喜。

    她终于说出来了,上官浅笑了,笑得苦涩。

    宫尚角,这是我那天没说完的话,你听到了吗。

    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可惜,太晚了。

    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