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哈迪斯 三折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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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石正站在菜市场里。 他站在菜摊和rou铺中间的水产区里左右张望,显然是对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有所不解,他的左手边就地堆着白菜、包心菜、荠菜和若干冬笋,右手边的塑料台上则摆放着牛腱、羊肋排和猪五花,一边的泡沫箱盖上齐中带乱地排列着从心肝肚肾到尾巴等的各类猪零件。 还挺齐全,他想。 在他正前方,对半切开的鱼头和翻来滚去的鱼身在沾满血水的塑料布上排成一排,腥味冲天,成堆的黄鱼和带鱼码在冰块上,不时有人挑剔地用筷子捡起一条,胶鞋踩在被来回被水管冲湿的光溜地面上的嘎吱声不绝于耳,有人正把满满一桶被剥空了的豆荚倒在他身后的垃圾桶里,插在胡萝卜堆里固定的扩音喇叭震得他耳朵嗡嗡响,还有人往前推他,让他别站在这里,往旁边让让。 他往斜后方退了一步,绕到了一摞发黄的泡沫纸箱的后面,在大厅的另外一头,挂在天花板下面的电子万年历显示现在是公历二四年三月四号的下午三点十六分,星期一,他低头朝下看,映入眼帘的是他的灰色法兰绒睡裤和黑色的运动鞋,手移动到领口,触手可及的粗糙质感提示他现在身上所穿的正是他下楼拿快递时套在短袖外面的厚夹克。 一切都正常地不能在正常了。 就是有个苍蝇似的嗡嗡声一直在他耳边重复什么马斯洛的需求层次。 他掏掏耳朵。 今天是周一...至于为什么他周一没在公司,大概是因为他请假了吧,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周一,外面天气不错,而他在菜市场,所以现在应该干的事情就是买菜。 - 半个小时之后,在聆听完了一起发人深省的网络诈骗案件的始末以及其引发的家庭战争的余波之后,何石拎着一塑料袋的玉米走出了菜摊的范围,而他之所以只买玉米是因为他摸遍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都没摸到手机,只摸到两卷皱巴巴的纸币,而在电子支付都已经普及到了地摊的时代,他手里的百元钞居然遇到了菜市场兑不开的窘境,他一边摇头一边朝那一排正在换水的白色塑料箱走去,想试试水声能不能盖住那个一直在自己听八卦的时候嘟嘟囔囔的声音,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原因无他,刚才那个一直在干巴巴地重复需求层次的声音现在换了唠叨的内容,开始对他念《动机与人格》《人性论》还有《宗教经验之种种》。这是什么菜市场的新型服务吗?难道这里的经理是什么詹姆士和马斯洛的粉丝,准备让所有来买菜的人都接受一些心理学的熏陶? 终于,在那枯燥乏味的声音还在念叨什么种族的记忆与感情以半神话的形式出现被称之为原始映像或原型的时候,何石打了个哈欠,咽鼓管和听小骨的完美协作让那声音暂停了一会,这足以验证他的猜想:这声音起码不是来自他脑内的幻觉,他离医院又远了一步。 “烦不烦,怎么一直在重复那些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的东西。” 何石又打了个哈欠,他怀疑自己要么是昨晚熬夜,要么是今早早起了,接连不断的困意简直像是当头一棒,敲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东西,“你还不如给我念两页家常菜谱一百道。” 那个嘀嘀咕咕的声音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聒噪鹦鹉一样哑火了。 总算消停了,他拍拍手上刚才在土豆堆里发掘玉米时粘上的浮土,朝着一边盛着大大小小的鱼的泡沫箱走去,黑鱼,草鱼和板鲫都挤在一个箱子里,不时你用尾巴抽我我用尾巴抽你,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水花,看起来活力十足,估计背井离乡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他脚边的几个红桶里全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螃蟹,还有一个筐里盛着张着嘴的蛤蜊和蛏子,何石蹲下身子开始挑选今天的晚餐,鲫鱼炖萝卜是道硬菜,辣炒花蛤也不错,可惜没看见梭子蟹,不然可以炒点年糕... “皮皮虾将会占领宇宙。” 刚才的那个乏味的声音变了个调子,语气严肃十足。 何石扫了一眼旁边扔满英年早逝的皮皮虾的脸盆,语气逐渐开始不耐烦, “占领哪个宇宙,餐桌宇宙?” 那声音又不说话了。 “还有一堆英文名来自海怪的千奇百怪的螃蟹呢,之前天天跟奥德修斯对着干,现在还不是上餐桌了?你怎么不把奥德赛改名成饭祷爱。” “皮皮虾将会占领宇宙。”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何石咬牙切齿地抬头,他回头四顾,环视一周,他身后人挤人人挨人,有提着活鱼的,拎着龙虾的,端着满满一盆rou馅大喊着让一让让一让的,恨不得把装着鸡蛋的塑料袋举过头顶的,还有用眼神示意他要是不买就挪个地儿的,他看了整整一圈也没发现那个发出如此神秘莫测言论的高人究竟在哪。 今天这菜市场真是邪门,他拎起装着玉米的塑料袋,想要快步离开水箱,先是幻听,又是皮皮虾,这都哪里来的超自然现象。他想要挤开身后急流般的人群,但是他失败了,那些人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地方进发,脚步快速,一刻不肯停下,冲出人群逆流而上变成了如此困难的事情,迎面而来的胳臂,手肘和肩膀似乎变成了一堵纹丝不动的墙,牢牢地抵住他伸出的想要拨开水流的双手,挤压着他的皮肤、骨骼与内脏,让这微不足道却已竭尽全力的行动变得徒劳而无用, 他感觉自己像是快要淹死在这人群之中。 “梦是现实的延续,” 那个声音跟在他身后,如同鬼魂或是某种跗骨之蛆,不肯离开。 “而现实是梦的终结——别再继续讲你那EVA谜语了,要是真心为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实话?” 他一边用尽全力往外推,一边大喊出声,下一刻,一道利剑似的尖锐痛苦穿过了他的胸膛,他甚至能感受到风从其中的空洞嘶嘶灌过的宛如钝刀削rou一般的剧痛。但那痛苦转瞬即逝,只留下了心口一种随着呼吸而动的麻木牵拉感,这感觉让人心惊胆战,又留下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重复的痛苦将会在何时何地被触发。人流也在刹那间安静下来,人们疑惑地回头,左顾右盼,相互打量,似乎在疑惑刚才的拥挤受阻因何而起,何石不理会身旁人群的诧异目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个拥挤的过道,他全力奔跑着,一直跑到那个被蓝色铁皮盖顶的房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拄着膝盖停在街边喘着气,寒冬,车流,行人,远处的山峰的影子,这大千世界的一切都和他隔离开了——不是这世界奇怪,而是他本身才是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盯着自己被塑料袋勒出红印的手掌,揉搓了两下,等待血液恢复流通后针扎般的麻痛, “难怪,难怪你一直在跟我重复什么梦和宗教,原来是我错了,你说的才全是实话。”他的手掌揪紧了夹克,怪不得他一直感觉右胸靠近肺的地方有点不舒服,和岔气了一样,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红色和濡湿之感皆不是幻觉,那个声音没有说谎,他现在所待的地方正是他应该所处现实的延续。 换而言之,他刚刚被康拉德科兹捅了个透心凉,现在应该还躺在复仇之魂号的地毯上,如果刚才的痛觉来源于此,那嘈杂大概是因为巴巴鲁斯老农和诺斯特拉莫蝙蝠侠还在牧狼神的会客大厅里激情互殴,边打边骂。 那么问题又来了,那见了鬼的说话声又是从哪发出来的。 何石,不,哈迪斯猛地扭头,他身后空无一人,他的视线向下投去,紧接着他伸出手—— 柔软温暖的毛皮正擦着他的指腹,他看这个手头被自己拎着后颈提起来的,长得又像狐狸又像狗的奇怪小东西,它身体纤长,耳廓膨大像是狐狸,腿脚细长又接近鬃狼,头颅和脊背均为漆黑,只有耳毛呲出几缕白色。与何石的惊诧恰恰相反,这只,这只——大耳狗幼崽对自己被提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它甚至连叫声都吝惜发出一声,只是以冷淡平静的目光盯着这个拎着玉米的男人。 哈迪斯眯起眼睛。 “刚才不会是你在说话吧?” 下一刻,平静和冷淡便齐齐一并消失,大耳狗幼崽竭力想要张开被捏紧了的嘴筒子,随即便失败地呜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