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过去
二十六、过去
十八岁的程望雪,因为之前跳过两级,现在已经是XX大学大三的学生了。 这一年,恰逢学校成立的年数达到某个重要的数字,于是决定在校庆的时候举办比以往更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包括更盛大的校庆晚会。 因为这个缘故,向来试图在重要场合隐形的程望雪,也不得不被拉去出个节目。 即使这是国内的顶尖学府,但毕竟不是艺术类院校,真正能够唱美声的人也并不多,因此她被要求表演一曲。 负责组织活动的老师安排好曲目后,告知她表演时会和一名大四的学生合作,而对方会以钢琴伴奏。 对于这位要合作的叫周梅的学姐,程望雪算是隐约有个印象,她好像是艺术特长生出身,在钢琴演奏方面出类拔萃,毕业后会去德国某著名音乐学院深造,听说已经拿到了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录取。 要知道这位学姐现在的专业其实和音乐无关,所以这样还能被录取,几乎是奇迹。给她的演唱伴奏,完全是大材小用。 她特意去查了一下目前的节目单,果然在自己之后,这位学姐还会独奏一曲。 而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个人存在,主要还是因为学校里关于这位学姐的流言,可以说已经到了连像她这样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人都难以忽视的地步。 流言的内容是,性别为Beta的学姐,利用模仿Alpha或Omega信息素的香水催情,一直在通过出卖自己的rou体谋取着物质利益。 这种谣言,程望雪才不会相信,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她知道这位周梅学姐的家里曾经也经营着与自家旗鼓相当的公司,两家还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只是后来好像闹翻了,对方家里的公司也有些不如从前。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学姐怎么可能会因为一点小钱沦为娼妓。 而另一个原因,在程望雪第一次见到学姐本人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那是春末一个难得闲暇的午后,一场风雨刚刚结束,校园内一片月季花田的四周散落着鲜艳的花瓣。程望雪特意绕道路过这里,饶有趣味地每一脚都玷污一片娇弱无辜的落红,随后慢悠悠地晃到了充满乐器的排练场所。 雨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入琴房,恰到好处地播撒在周梅穿着纯白色连身裙的半边身体上,如墨般的长发泛着柔和的光泽,自然地微卷着贴合在那晶莹剔透的面庞上。 学姐发现了来客,慢慢向她靠近,那双柔媚的长眼,在即使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的情况下,也天然地流露出笑意。 “学妹你好,我是周梅。” 轻声轻语,音调温柔。 如此清丽脱俗又才华横溢的人,一定是因为别人的妒忌,才会传出那样的谣言吧。 一切都很顺利,每周两次的排练也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左右。 实际上这首难度并不高的曲目,在练习了两三次之后就已经没有问题。经常练着练着,学姐就开始弹奏其它的音乐。 然而不知为何,两人依然保持着这样的见面频率。 排练的时候,程望雪总是忍不住盯着学姐在钢琴上舞动着的那双手。 纤细修长,灵巧敏捷。看似白皙瘦弱,实则暗暗隐藏着力道。手指时而轻盈地在琴键上一点,宛如跳着花之圆舞曲的芭蕾少女;时而狂躁地按压,每一次用力都青筋暴起,带动着整个手部每一条肌rou的动线。手腕根据节奏,以不同的起伏提起放平着,就像鸟儿边吟唱边轻松地跳动着那样。双手交错时,即使没有互相触碰,也感受到它们在空气中似乎以隐形的力道互相撑据着。 钢琴演奏而已,以前不是没有看过。但是学姐的双手,却莫名地让程望雪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自己的枯槁的别样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张狂地从她手上的每一寸皮肤倾泻而出,毫不胆怯地呼喊着、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被这种张力所感召的程望雪,渐渐也变得心潮澎湃起来,心中平时结了冰般平静的湖面,现在竟也暗流涌动着。 校庆的表演成功结束了。程望雪却在和往常排练一样的时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相同的练习室。 学姐居然也正安静地站在钢琴旁。见到她,坐上琴凳,双手又开始了表演,仿佛之前就是在等待着她这位唯一的观众。 弹奏的第一曲,是《卡门》中的经典唱段《爱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鸟(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 记得之前跟学姐在排练间隙闲聊的时候,知道了学姐是为了成为演奏会钢琴家的梦想而一直努力着。程望雪表达了钦佩后,也提过自己曾经的梦想是成为歌剧演员。 此刻她心领神会,立即配合着伴奏开始了演唱。 曲毕,学姐转过头,以赞赏的微笑与她对视。 程望雪只感觉心中有一种自己所不曾知晓的东西涌动出来,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这代表着什么,下一曲的前奏又开始了。 就这样,从《亲爱的名字(Caro nome)》到《小鸟之歌(Les oiseaux dans la charmille)》,从《晴朗的一天(Un bel dì, vedremo)》到《我的双唇吻得如此炙热(Meine Lippen, sie küssen so heiss)》,在暧昧的琴声和演唱中,窗外的天空在日落中迎来一整片一整片橘红色的火烧云。 钢琴声戛然而止,学姐突然起身,吻上了程望雪的双唇。 程望雪不知所措地轻轻推开她,惊讶道:“学姐,为什么?” 学姐看着她的双眼,以比往常更加温柔的语调,说着:“因为学妹你,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 过去的人生中,程望雪从来没有缺少过他人的爱慕。太过容易得到他人的青眼,使她很早就总结出了她受欢迎的理由。 比如家世好。这其实可以算是一个优点。只是这一点,和她本人似乎毫无关系。因为这一点而得到他人的关注时,就意味着她必须给出物质回报的条件。 小到小时候和同学一起出去玩时——小孩子还没有受过多少规则的熏陶,并不会过多假装有教养——尽管很多同学的家庭条件也明明不差,但是却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应该由她买单;大到看看周围的人——不要说是她认识的人了,甚至是社会上很多根本没有这么多财富的人的婚姻,哪一桩不是cao作得像两个公司合并,如果让他们知道她竟然觉得这样不好,一定会被嘲讽是不切实际,是幼稚可笑,毕竟资本的本能就是扩张。 更不用说有些人对她本人都没兴趣,只是想要通过接近她以得到其背后所潜在的权力和利益。毕竟在那种畸形的家庭长大,程望雪多少还算能嗅出他人的贪欲。 真是讽刺,钱是多么好的东西,可以帮助人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如果反过来为了累积财富而累积财富,人就完全变成金钱的奴隶,忘记了本来需要钱是为了追求别的东西,而不是物质本身。 而如果还算是对她本人感兴趣的,一开始每当她收到每一封情书,还是会欣喜,会偷偷地在一个角落里打开,期待着别人的喜欢。但是打开之后,发现关于她本人的理由都主要集中在三点:美丽、优秀、理性。 而且随着时光流逝,这三点依然没有改变。 虽然她早已毫不谦虚地觉察到自己的美貌,但是在她眼里,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每一具还算年轻的rou体都不同程度地拥有的吗?如果只因为外表的条件喜欢自己,直接购买可以得到的性幻想不是更好吗? 所谓优秀,还不是她被逼着不断被填入别人所期待的能力,为了早日成为完美的工具,方便将自己卡在某种更庞大的机器下运作,而所必须提供的价值?而且同等资源的情况下,可以达到她这种优秀程度的人,难道不是大把大把地存在着吗? 而最后一点,也正是最可笑的一点。 他们怎么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看起来时刻理性甚至冷漠的自己,其实比别人更不会处理情绪。他们只是喜欢她看起来的平静,却不了解她因为失望和惧怕而不断地压抑、隐藏、逃避着。如果她将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别人看,如果让别人窥见她早已崩塌的、比他人更为凌乱破碎的内在,这些口口声声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人,一定会震惊地发现她不符合她自己的伪装,她不符合他们的幻想,然后逃之夭夭。 他人的爱慕,总是伴随着她必须提供某种符合对方幻想的价值。而她的真实内在,恰恰会是别人最讨厌的一点。 然而学姐却居然看穿了她的本质,学姐却说,这个吻,是因为她“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 程望雪的眼中涌出泪水,将刚才还被自己推开的学姐紧紧搂入怀中,随之也报以自己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