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身为新君需要明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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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霍去病商议半天过后,祁衍将他安排进了禁军。 这支禁军里大多数人自然不知朝廷上的云谲波诡,只一心效忠他们的陛下,上层的几位领军中倒是有人摇摆不定,但目前心也还是偏向他,正因如此,王直忠等人再怎么威胁,都还没做到逼宫那种程度。 然而人心足够,战力不行,考虑到这层原因,祁衍便做出这样的安排:他决定先让这些兵熟悉熟悉霍去病,然后再慢慢将他晋升,最后便由霍去病亲自cao练这支队伍,提升战力,也好完全掌握禁军,避免可能突发的许多事端。 事情就被这么定了下来,但祁衍要做的仍然不仅于此。 嬴政交给他的作业尚未完成,他在御书房慢慢踱步,对于如何面对那位大太监,祁衍已大概有了眉目,只是手掌兵权的梁平日几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 所以—— “政哥,教教。” 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向他人求助。祁衍把这句穿越前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话运用得轻车熟路,他装模做样地传召嬴政,等对方刚刚迈入殿内就把大门关上,眼神充斥着期许。 嬴政扯了扯嘴角:“你就如此光明正大地让朕进来?”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想知道的不都明白您在我这边。不了解这些的,我毕竟也是皇帝,谁敢说我闲话?”祁衍迫不及待拉人上座,极其主动地给人倒茶。 “政哥——” 祁衍相当殷勤。 “……你是不是忘了,这就是朕要求你所做之事?” 嬴政自然猜出了祁衍这样做的原因,眼皮一跳。 “帮你解决这次,以后,你打算怎么做?”他毫不客气。 “这不是还有您吗?”祁衍很顺理成章地接话,眨眨眼,“有政哥这样英明神武才智过人雄韬伟略功在千秋高瞻远瞩盖世无双的君王在这里,还能有——” 语句未过半,嬴政到底是忍无可忍地将其打断。 “……够了。” 他听过的奉承话当然不少,但这么直白的,倒也真是少见,是以,嬴政很罕见地沉默了一下,才出声。 “出宫一次,足以。” “那……不会被看出端倪?” 祁衍闻言,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大致描绘上出宫的路线,只是仍然有些奇怪。 “宫里其他人视野有限,自然难以发现此事,但王直忠此人,倘若意识到我不在宫中,是应当要向梁平日禀报的。” “朕没让你悄悄出宫。”嬴政一听便知祁衍陷入了误区,语气仍是淡淡,“既为皇帝,出行便该正大光明。” 见祁衍面露茫然,他默然一瞬,最后还是开了口,言简意赅地作提醒:“……皇权。” 说完,也不等祁衍反应,便干脆利落地起了身向外走去。 看着嬴政的背影,祁衍眨眨眼,还有些不确定。 ……所以,这算是提示吗? 他低下头,复又陷入沉思。 要正大光明,所以王直忠看到自己出宫也无妨,“皇权”,那么显然是要对这位大太监使用手上的权力…… 祁衍眉头紧锁,思绪从脑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渐渐一点一点明晰。 嗯,好像有点懂了。 但好像又没有懂。 不管了,先做再说。 深呼吸一口气,他大致在心中排演好了接下来该说什么话,便毫不犹豫地换了身普通衣裳——在宫外行事自然要这么打扮。回忆着路线朝外走去,一步,两步,行至约五十多步时,果不其然,他被人拦住了去路。 “陛下……一人出宫,恐怕不甚妥当?”王直忠状似恭顺地给他请安,语气却显然称不上客气,“岭越,伴驾。” 老太监微微偏过身去,后面弯下身子的人影祁衍不算熟悉,但在记忆中检索一番,倒也能找出这个人物:王岭越。 王直忠的继子。 祁衍没见过他多少次,对此人的印象止步于偶尔能在王直忠身后见到跟随着他的身影,倒是从别的地方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迹。他慢慢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推出来的人,细细回想……似乎,王直忠做的每一步,背后都有他的谋划,唯独前不久那次险些的逼宫是大太监太过心急独自所为,王岭越还来不及插手。 现在就把这号人物推到台面上,是……太过急切想要探查自己的一举一动? 主要角色到齐,一出大戏要开场了? 祁衍表面波澜不惊,心底却已经泛起疑惑。 不是吧……心急到这种程度?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由得觉得王直忠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最近这两次安排人手有些太惹眼了?但应该倒也不至于如此……大脑处理信息速度飞快,一眨眼就把各种无关紧要的因素排除,却突兀地又跳出一个莫名奇妙的念头来。 而且这念头一旦升起,就止不住。 像是顷刻野火点燃了荒草越烧越旺,祁衍心下一个惊疑,火势当即大盛,数息后他脑海中竟如同凭空劈来一道闪电,轰得一声,昏重的夜里直直劈开自上而下彻穿天地的一道白痕,他悚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上台唱戏,他这分明是……无人可用了! 刹那间一切都像是明了,几乎在微不足道的一瞬祁衍就理清了思绪,这发现激得他内心翻腾起惊涛骇浪——之前自己下意识地对他忌惮,本质上是因为历史里权倾朝野大太监的故事看太多了,以为这人也差不多。但现在对方这一举动,让祁衍忽而明白,王直忠表面风光手握大权,实际上,只是废物一个。 他在外无兵,宫廷内,自从上次一事后威望也大跌。 所以王直忠所能动用的人,并不多。 皇权,皇权,这二字点得太过精妙。祁衍脑子里一下清醒:这人没有实质上的权力。将领在外掌兵有兵权,有军事力量来威胁他,王直忠有什么? 他的权力是皇权的衍生。 他的权力是自己给的。 这一点陡然想通,祁衍当即就不打算再对王直忠客气了,他冷眼听着对方说完一大番内容无非是“陛下龙体贵重切不可兀自出宫”之流的话,直接抬脚从他身侧走了过去,仅仅撇下一句话在宫墙左右撞击回荡,颇为分明。 “日头甚高,念及王卿高寿,就且跪半个时辰吧。” 对啊,他算什么东西。 语气淡然。 ……陛下,在说什么? 王直忠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深感口干舌燥,正还惊异于迟迟等不到祁衍的回复——毕竟他以为皇帝也会像上次一样反驳自己,就陡然听到这话,一时,不由呆愣在地。 简短的旨意宛若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大脑一片嗡鸣,他错愕地回头转身,只能看到年轻帝王的背影。心中彻底地动山摇,倒也顾不得什么礼法就急匆匆想站起身去追,然而却又被身边的继子扯住衣袖。 王岭越和他此时呈现出了两个极端。 这人是极为冷静。 “父亲,您现在去追,也是没用的。” “那你去找人赶快将陛下出宫一事告知梁平日他们!”王直忠呼吸急促,再难以镇定下来。 “我们现在身边无人,找人传信都需要时间,那时陛下想做什么都已经做完了。”王岭越语毕,闭了闭眼,然后在石砖上从容地笔直跪下。 “父亲,该跪了。” “你的意思是,让咱家听从他的旨意?“王直忠嗤笑,声音彻底冷下来,”说得好听点称他一句陛下,说得不好听——” 但话到一半,却陡然断了。膝盖嘭得一声重重落到地上,剧烈的痛感让他浑身一哆嗦。 “你!” 他又惊又怒。 ——竟是王岭越强行伸手拽他跪下。 身侧的人语气森然。 “陛下之命,不敢不从。” 出了宫,祁衍第一眼便看到平静伫立在树下的嬴政,即便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始皇帝身边无形的气场仍然像是不可越的天堑,将他从人群中分离。 “出来了?”嬴政只抬了抬眼,见到祁衍站定在他身前便开了口,语气中仍没有丝毫意外。 “你可知……那几位将领府上家丁住处?” 祁衍略略一点头,沉吟一会儿,尝试着猜测嬴政的言下之意:“所以我们是要悄悄去探听他们的计划?” “……” “多加思虑并非坏事。”嬴政朝他瞥一眼,回答得很干脆,这就算变相否定了祁衍的揣测,“你既知晓,只管去便是。” 听得此言,祁衍心知他政哥这是不打算直接挑明背后意义,不过倒也没关系,总归走到那里就都明白了,他不再对此多过纠结,转身向曾从宫人口中听过的地点走去,内心生出几分期待。 别说,穿越来这么些天,他还一次没逛过都城呢。 也刚好可以趁此机会一窥这个时代。 城内倒还算百姓安平。 游人穿着粗衣来来往往,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祁衍颇为好奇地逆着人流走去,林荫落进远处跌宕的山峦,上下青黄。 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便是江平城,是如今大晏的都城,自然最不受蘶朝战乱所影响,竟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显出一幅难得的安定景象。 木门被推开,所发出的声音传入耳,祁衍顺着吱呀声响朝街边望去,一名中年人正从酒肆里冲出,那人一身青袍,身份约莫着不同凡俗,发丝散乱,显然喝醉了酒。 他伸手朝天一指,嘟囔着什么“衡州”之类的词汇,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跄几步,险些撞到祁衍,紧接着就有似是他好友的人走了出来,朝祁衍连连道歉,然后搀着醉酒之人一步步把他扶回店家,嘴里还说着劝慰的话。 门口有人朝二者笑:“他还惦念衡州呢?” “可不是,都十多年了,还是这样。”清醒者叹着气拽着人朝里走去,身影渐渐没入酒家一众宾客之中。 祁衍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衡州,从前晏朝的国都。 十六年前丧陷。 后来的一路上倒没出什么事,祁衍很顺畅地走到城中一处,梁将军那数千家丁亲军几乎都汇聚于此地安家,此刻有些人正口无遮拦地高盛阔论,不加遮掩,隔墙也能听得清晰。 “那将领也是个蠢的。”不过几秒的功夫,嬴政便从眼下的情况判断出了那所谓梁平日的虚实,不由轻蔑地笑一声。 他扫视一圈周围环境,自然地找了个地方靠下,好整以暇地看向祁衍:“好好听听?” 好好听听什么?祁衍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还在思考为什么这帮人能肆无忌惮地说着浑话,真不怕被听到吗,以及这种光明正大的听墙角行为会不会被人发现,就听到屋内人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梁将军是不惜得做皇帝,但俺们怎么着不要支持将军当了那皇帝?” “将军上次还跟我说,要有了权就封我当亲王!亲王——你们几个懂个屁!”又一个声音传出,这人语调逐渐高了,飘飘然似有醉意,瞬息后, 有人接茬,小声发问:“哥哥们,这话说得恐怕不太妥当……这、这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去……禀了官,该如、如何是好?” “怕什么?有梁将军在,就是当着那小皇帝的面说又如何?”祁衍听出是最先开口的那人正不以为意地接话,话一落地,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地的大笑。 他步伐一滞。 只感觉血液往上头窜。 ——怪不得敢这么高声,原是对他毫不在意。 祁衍反复深呼吸几口气,好勉强压下怒意,转过身去看嬴政,声音却仍然不稳。 “……政哥,这就是你想让我听到的?” 不是他们的计划,而是对我的羞辱? 为何要让我听到这个? “你的确没有高估皇威。”嬴政抬眼看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也相当是给出了解释,“但你低估了一个将领,在他手底下亲兵心中的威信。” 言下之意,你需要认清现实。 “你以为所谓功高震主,只知将军不知皇帝都是笑话吗?” 他直起身,目光幽邃,祁衍被盯得心中陡然一紧。 “祁衍,你并非没有能力去谋划全局。” “你只是贪图安逸,心存侥幸。” “你不愿打破表面的平静,你以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给你留情,甚至你未必没想过,将政事大权彻底交出去,己身只做富家翁。” “——但没人会给你这个机会。” “你没认清。” 一针见血。 天似要降雨,陡然疾风呼啸掠过远山,草木激荡摇摆,霎是凛然。周遭的世界声音越发模糊,祁衍定定地站着,早春暖意完全从心中褪去,只一阵刺骨通寒从头至尾,浇个彻底——可周身的血却无端炽热至极。 心跳得极为剧烈。 他吐出一口浊气,若在冬日,这一丝烟气该显形。随后,祁衍慢慢、慢慢地开口。 “……我想好了。” 一个计划在脑海中缓缓成型。 “但还需要人手。” 祁衍视线转过去,盯着城那端的宫城,又低低地似是发叹。 “……要刷声望了。” “哦?”嬴政看到祁衍如此模样,来了兴趣,“那朕且问你,动手时最要紧的是什么?” “快。”祁衍这次回答得毫无一丝迟疑,“准备要做得足够周全,时间可以拉得够长,但若要动手……” “真正能定夺全局之事,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他眯眼望去,太阳此时正好从宫城之后,也即山峦之前落下,半边烟霞晕染浓淡,层层叠错,故而上达天空,下至砖瓦,惟余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