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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错了

    在得知武明空薨逝的消息时,李包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知道整个洛阳都被素娟裹上银装,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这个女人,她是真的死了。

    王七恭喜陈拾,祝贺他不用再这么躲藏着,可以正大光明出来见人了,他也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

    武明空曾是他无限的噩梦,如今一朝,竟如大梦骤醒,反而觉得晕晕乎乎,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猫爪,思及过往种种和未知将来,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当晚,一宫中内侍来了大理寺,复了他天水郡王的位置,又着他随旨入宫,李包跪地领旨,叩首谢恩。一边的王七陈拾悄悄议论,说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尊贵的人物。

    李包随人上了车,行至半途却忽决不对,拉开帘子一看,竟不是去皇宫的路。当即绷紧身体,露出爪来,那车夫内侍也甚是机敏,他方要有所动作,便被察觉,内侍稍一躬身:“郡王大人莫担忧,我家主人是有事相求,非是要加害大人。”

    李包不敢松劲,一双猫瞳瞪得溜圆,问道:“你家主人是谁?竟敢伪造诏书假扮圣使!”

    “大人稍安勿躁,”内侍微微一笑,“这便到了,我家主人已经于此恭候多时了。”说罢,未李包掀了帘,铺设好脚凳,恭敬地候在了一旁。

    李包心有疑虑,但转念一想,如今正是朝政交替之时,顶要紧的关头,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今日这番怕便是其中之一,不妨先进去探上一探,也好先有个准备,大不了跑了便是,左右这是洛阳,大街上便是金吾卫。

    如此想着,便不再多言,只命内侍领了路去。

    他这车是停在了后门,自然只能从后门进,一路所见景致也与平常所见有些不同,但一路曲径通幽,也是颇为清净,李包将这一路所见按正常路线思考一番,才发觉此处竟是个道观。

    洛阳城中,如此之规模的道观,据李包所知只有一处。

    只是若是她,为什么要找自己呢?

    李包满腹疑问地同人来到了三清座下,只见一道长等候在此,身量算不得高,但却额外有一种气势环绕,果不其然,此人正是武明空的小女儿,当今圣人的亲meimei太平公主。

    公主如今虽依旧着道袍戴莲冠执拂尘,一副世外高人的打扮,可面上却无端端一股憔悴,染了几分红尘俗世。

    李包行礼道:“不知公主特意请在下来,是有什么事?”

    “李少卿,”太平微微额首,算是还了礼,“今日如此,实在是事出有因。”

    “哦?”李包故作惊讶道,“敢问公主,是什么事?”

    “李少卿,当年你性命微垂,是母皇当机立断,才救了你回来,”她说得轻轻巧巧,李包却心生愤恨——若非当年那遭,他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这么多年,你也是靠着母皇的药才活了下来,所以你应当知道,这药非是凡品。”

    “所以公主到底什么意思?”李包单刀直入,话音带刺,本是已经打好主意听她说完便走,却不料太平拂尘忽然凑近前来,压低声道:“我疑心母皇是被人害死的。”

    李包闻言一震,但转念一想:“这药虽不凡品,但是太后也久未引用,乃是二张作乱,阻塞政令,如今二张已死,也请公主节哀。”

    “哼,”太平讥笑道,“李少卿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药救过你多少回你心里应该清楚,既如此,母皇怎么会死得如此仓促!”

    “那日我入过宫见到了母皇,她那时还无事,怎的晚上便撒手人寰!”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有人暗杀了太后?”李包拧着眉道,“可皇宫守卫森严,又有羽林军护卫,光是进入便难如登天,更何况要进去还要杀了太后,若是尸体有异状,不用公主吩咐,陛下也会派人查的,想必是您多想了。”

    “是不是多想,李少卿难道不该看一看再下结论吗?”太平横了一眼过来,“你如今这大理寺少卿还是母皇给的,现在自家人有案子告到你面前,便要置之不理吗?”

    自家人!这人还敢说自家人!李包只觉怒从心底起,眼中都觉得一片guntang,张口便想问问这位好jiejie好公主什么是自家人!她替武明空鞍前马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家人死的死囚的囚,她替武明空将自己变成这样时有没有想过自家人!她们将六哥定为罪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一家人!

    但话到嘴边,他又心想左右是不可能的事,不若便走一趟,也好彻底断了这人的念想,叫她知道武明空已经不在了,若是真有事,也好些发现做些地方,便没好气地应允下来,问太平她觉得蹊跷点在何处,可能见尸身以查验。

    太平道了声“随我来”,便将他带入了宫,值勤的禁卫只是查验过腰牌便放了行,二人一路到了宫中停灵的地方,李包轻轻一跃,便到了棺椁旁,推开灵柩仔细查验,却惊讶发现——武明空当真不是正常死的。

    天下竟真有人能悄无声息入皇宫,视禁军为无物,杀害皇室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忙问太平武明空生前居于何处,可有人动过?

    太平道是兄长继位后第二日宫人发现的,她听闻时母皇已经被带出来了,宫室自然也被整理过了。

    “怎么?母皇果然是被人害的?”太平看上去有些激动,李包忙稳住她:“不是,许是被子没盖好或是翻身陷进了枕中,若是当时的寝殿未打扫还可查一查,但既然已经被打扫过,也是没办法的了。”

    这话叫太平一下红了眼,她来回踱了几圈,脚步又急又重,忽地她停在李包跟前,两眼死死盯住,片刻之后,只听“啪”的一声,这位自武明空以来在整个朝廷都颇有权势的女人竟跪倒在地,哀声求道:“我不通如何查案,所以难免有疏漏,但无论如何,想请李少卿帮忙,查明我母亲是如何去世的,也好叫我心安。”

    她这番话,竟同李包所见的寻常街头百姓一般,不免让人唏嘘。

    李包伸手扶起她,正色道:“我身为大理寺少卿,自会查明其中真相,但此事并不排除是太后自己所致;而且,”他又强调道,“这并非是因为什么自家人,只是为正律法之威严。”

    话虽如此,但这事要查也只能暗中进行,毕竟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都默认了武明空是自然薨逝的,李包自己也倾向于是武明空衰老加上被子不小心蒙了脸导致的窒息而亡。

    毕竟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想要做到这事,不说别的,首先便是要绕过层层禁军进入皇宫……等等!

    禁军!

    对了,若是有办法绕过禁军,那进出皇宫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只要身体足够强健足以压制住一个小老太太,又足够机警敏捷能避开宫中各种人员就可以了。

    后几点都不难,唯有这禁军这点颇为难办,就在李包苦思如何绕过禁军时,一道声音猝然在脑海中想起:“你想跑出去也没用,外面负责巡查的是金吾卫,丘某之前任的,便是金吾卫大将军,他们的军功是跟我打出来的,他们的地位是跟我得来的,你说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说这话的人,名叫丘神纪,是他曾经的护卫,武周曾经的护国大将军,武艺超群。

    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的话,压根便不需要绕过禁军……

    可是为什么呢?他没有动机啊,若是…若是不满恒定王,那也是先对恒定王动手啊,为何……

    他本想冲出去找到丘神纪问个究竟,但转瞬便又逼着自己坐下。

    不能急的,贸贸然找上去只会导致无端的猜忌,这些也只是自己的推测。

    他找了千万个理由说明丘神纪不可能这么做,却还是挨不住,找了个有些隐晦联系的案子,以此为由先去询问了金吾卫的朗百灵,朗百灵略作思索,同他说那天确实抓了几人,但都同他要找的没关系。

    他有去恒定王府递了贴,说又事想见一见丘神纪,门房接了帖子,去了片刻就将他引了进去。

    还是同之前一样的路线,丘神纪似也还是那般没变,只是怀中幼童已经长高了些许,虽身上rou感未去,但其下英挺的轮廓却已经显露了出来,在旁边再有个女娃,手里拿着一把木剑随意挥舞,腰肢柔软,虽无音律相合,亦无人指导,但别有一番天真童趣在。

    若说问题,就是不像练武。

    丘神纪眉头微蹙,轻声斥道:“胡闹,”又拉着怀中幼子的手,将一张不大的弓拉至满弦,“记住这感觉,今日先拉一百下。”

    女娃被他一声吓到,抱着木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一张小脸皱着一起,又委屈又可见,光是看了就叫人无限心疼。

    只可惜丘神纪铁石心肠,偏能无动于衷,还要让孩子自己想。

    李包步上前来劝了一二句,便将话题引至案情上,问丘神纪圣人继位那日可曾出过门,办过事。

    丘神纪面不改色道:“不曾,”又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包摇摇头道:“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办案子顺路,想见见将军,顺道问问将军可知道些什么。”

    “原来如此,”丘神纪道,“只可惜丘某这些日子都未出过门,帮衬不到李大人了。”

    二人正谈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声,不多时,一华贵青年阔步而来,见他二人,先行了一礼,笑道:“原来小叔叔也来了,怪不得如此热闹。”复又朝丘神纪道,“丘将军先应了要教小王射术的,今日便是小叔叔来了也反悔不得的。”

    青年英姿雄发,朝气凌人却不叫人生厌,反而显出一番富贵风流态,无怪乎能在惠和坊那种地方那么吃得开。

    李包忍不住疑道:“临淄王为何来此?”

    青年顿时睁大双眼:“自然是来学射术的!小叔叔莫不是忘了,当年小王还是托了您才拜在丘将军门下的,”这人语气之无辜,竟好似李包做了什么错事,又反问道,“不知小叔叔又是来做什么的?”

    “圣人登基那天晚上出了桩案子,我问问丘将军可知道些什么。”

    “那日啊,”青年忽然咧嘴一笑,“那小叔叔你可问错人了,那日我读《兵书略》有诸多不明,缠了将军一晚才稍微懂了一些,倒叫将军没时间出去了。”

    “原来如此,”李包道,“如此便不多叨扰了。”

    “小叔叔慢走。”少年朗声道,不待李包走出几步便转身冲着丘神纪道,“将军说好要教我射术的。”

    丘神纪瞥了他一眼,去旁边取了张强弓递过去,忽地身形一变,移到了青年身侧,双手握着青年双手,带着将弓来开,箭搭弦上,随着双臂张开,二人也距离渐近,胸膛贴上脊背,丘神纪悄声问道:“我何时应过教三郎射术的?”

    “自是刚刚,”青年扬眉一笑,“好不容易才拜到将军门下,不多学点岂不亏了?”

    “臂再直些,”丘神纪手往上一提,“凝神于心,聚气于胸,身轻而气不散,我怎么不记得叫三郎看过《兵书略》?”

    青年笑道:“闲来无事,翻了两下,没成想今日便用上了。”

    “三郎还是先将《晋书》揣摩透吧,您刚刚便不该说话。”丘神纪哼了一声,右手轻拨松了弦,只见一道惊鸿掠过,远处靶心上多了簇白羽出来。

    “三郎射术果然不行,便是同犬子,”丘神纪朝一边动作已然吃力的孩童扬了扬下巴,“都还差着些许,若要练,就还是先练拉弦吧。”

    一旁的姑娘抹了抹脸,凑上来拽了拽丘神纪的袍子道:“我错了。”

    一边的临淄王有样学样,也拉过人的袖子:“小王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