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惜我一点也不在意你
沈清秋自然不会如洛冰河的意。 他只是很古井无波地吐出寥寥几个字，而后陷入漫长的沉默，无论洛冰河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再理会。 此后的一天，两天，许多天，都是他洛冰河对着沈清秋这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上演独角戏。洛冰河和他说话时，沈清秋都会把目光放空地投到很远的地方，无形地在自己与洛冰河中间竖起天堑般的屏障。 洛冰河只能通过拆解肢体的疼痛逼迫沈清秋短暂地回魂。彼时，切肤之痛尚且能把他麻木的神情撕裂开一个口子，然而习惯剧痛之后，口子也合上了，沈清秋真正的本我又会走回屏障内部的某个角落，他洛冰河根本无从触及。 每到这时，洛冰河的焦虑都如毒蛇绕颈。 是的，只手遮天的魔界尊主，被沈清秋当作空气对待之时，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焦虑。 就像儿时被沈清秋在头顶扣了一盏茶，从此他给沈清秋沏的所有茶都成了梦魇：他侍立在旁，盯着那盏澄透的茶汤，猜想沈清秋是会接了茶还是会摔了茶盏或是把那杯中热水泼在自己脸上。等待与猜想的过程伴随着焦虑与冷汗，心境与此情此景如出一辙：他是会给予我回应还是就这么一直晾着我？ 此情此景，就像沈清秋端起茶盏之前冗长而难捱的沉默。 而洛冰河确实难以忍受。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天原地打转地重复之后，洛冰河凝视着因身体机能太差而陷入昏睡的人，一言不发地抬手，恢复了沈清秋的四肢。 这是他在二人关系走入僵局时，退让的第一步。 如同下赌一般，他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等着飞旋的轮盘停下，指针指向不定的区块。他在狂乱的心跳中无数遍告慰自己：你想要的总会得到。这本是无从置喙之事，因为他活到现在没有什么没做成。他有万中无一的天赋，人中翘楚的能力和有如神助的气运，这种无论做什么都板上钉钉地成功的人，自信膨胀到自负的边缘，的确也有如此想的资本。而这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灵魂刻印，重量沉甸甸地象征安全，足以让洛冰河冷静且自信地处理任何事。可唯独对待沈清秋，对待与沈清秋相关的任何事，洛冰河无法一以贯之。 地牢门口值守的侍卫眼睁睁地看着魔尊冷着脸把那个已经磋磨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阶下囚裹着抱出来，径直往魔宫偏角去——不是他自己的寝殿，也避开了花团锦簇的宫闱。 倒是一桩奇事。不过他洛冰河半生做的奇事太多，这一点小事倒也微不足道。 守卫心想，终于不天天卡时卡点地来，再每次都阴气森森地走了。 魔宫一隅，有一座已经被冷落多时的院落，想来是地脚太偏，无人久居，经年累月下来才愈显荒凉。洛冰河接手这魔宫以来也少在此间活动，如此来看，这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早在几日之前，小院已经悄然洒扫完毕，只是房内器具无几，唯一尚可过眼的，只有一套描着竹纹的陶瓷茶具，空落落地摆在小几上。 在小几旁边的空地上，洛冰河打水给沈清秋清洗。只是很寻常地拿柔软的绢布沾了温水一点点地擦拭，动作极其小心，仿佛他还揣着年少时的惴惴，分毫不敢越雷池。 这几乎都成了一种被规训的习惯，洛冰河本人却仿若全然不知。片刻过后，沈清秋面上的血污已然去净，细梁薄唇不声不响，还是那般锋利如刀的凉。洛冰河观他静寂的面庞，心头坠着的焦虑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叫嚣得更加沸反盈天。 自己的手几乎和气血亏空的沈清秋一样冷得惊人。洛冰河喉间一动，发觉自己可能并不只是单纯地恨他。 这么多天来的煎熬，这么多天空落落的恐慌与惘然，归其缘由也不过是：倘若沈清秋真的不要我了怎么办？倘若他决意抛下我，倘若他一辈子都不再开口和我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办？ 而这些无用的顾虑，软弱的恐慌，与恨不恨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想要沈清秋留下。 以至于，在沈清秋的脸孔已无半分遮挡掩盖之际，洛冰河竟连看他一眼都要心生惶然。 沈清秋醒来的时候，洛冰河正在往茶杯里斟茶。 许是才恢复手脚，自主控制肢体的感觉实在陌生，沈清秋愣了很长时间才把手臂缓缓上抬，搭在自己眼前。袖口衣料层层叠叠地滑落，露出一节如新生藕段一般颜色的瘦骨嶙峋的手臂。视线上移，所至之处亦是他曾经有过，而往后尽数被剥夺的右手。 曾经断口处的隐痛难以忽视，仿佛在提醒他还是那个被夺去四肢的人棍。只有一寸寸地摸过去，指节感知到切实的关节连接的触感，才终于确信他的确拿回了手脚。 洛冰河在热气氤氲中欣赏着沈清秋的表情。那是一束很微小的白焰，静默地在沈清秋眼底升腾。虽然他嘴角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洛冰河也能笃定，他的退让成功让沈清秋有所触动。 起码，他能从沈清秋眼中找回从前一丝半毫的鲜活。纵然微不足道，也足以聊以自慰：既然你肯为之触动，既然我的退让对你有了效果，我也应该有所回报了。 你应该为此留下来。你应该理我了。 感激也好，辱骂也罢，我都照单全收，不会有一个不字。 洛冰河如此想着，见沈清秋缓缓朝自己偏了偏头，目光终于凝在自己脸上：“这算是补偿吗，小畜生？” 静默半晌，洛冰河慢慢笑开，一掀杯盖，满室潮湿温润的茶香：“师尊说是便是吧。” 他确实在那一瞬间，被绝处逢生的狂喜一击而中。 沈清秋见洛冰河笑，也跟着扯出一个半温不凉的笑来：“岳清源的一条命换我的双手双脚，倒也挺值的。这是你想出来的新法子，让我再多背上几条人命？” 洛冰河一圈圈摸着杯身，似乎思考了片刻：“为什么不行？” 沈清秋冷笑道：“你做的决定有谁能置喙？” 沈清秋的疑问句夹枪带棒，洛冰河却并未因此发怒，反而垂眸拈起茶盏，双手捧着递到沈清秋眼前：“你不想就算了，反正有的是法子，也不拘于这一个。只是师尊你现在的名声毁无可毁，只教你背上几条人命，还是怪无聊了些。” 沈清秋盯着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汤，没有丝毫要接的意思。 洛冰河见他如此，也只是微笑着拢过沈清秋的手，把他僵硬的五指摆到合适的位置，逼他把茶杯握住。 洛冰河道：“把茶喝了，我们待会儿再谈谈什么才不无聊。” 沈清秋一动不动。 洛冰河脸上的笑意，rou眼可见地冷却温度。 就在愠怒与焦虑将将抵达阈值之际，沈清秋悠悠开口：“我只喝云雾茶。” “你若诚心想谈，把茶换了。” 洛冰河静默两息后起身：“望师尊说话算话。” 估摸洛冰河业已走远，沈清秋面无表情地垂手泼了茶汤摔了茶盏，拈起一块陶瓷碎片便往腕间刺去。 血红大片蔓延。他那从前持剑的右手此刻也极稳地继续加力，直到脂肪层也划开了，他才像真的很累似的闭了闭眼。 下一息，他用因失温而颤抖的右手拾起零落在地上的瓷片，和着淋上去的血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沈清秋冷漠至极而又快意非常地想，可惜我还没有小人到拿别人的命换自己如今好过半分。 可惜他确实很重要。 可惜我一点也不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