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没的与后来的

    —

    阿勇送给黄宗伟的“礼物”从一只死青蛙开始。

    一只剥皮断腿的畸形青蛙。由于已死去多时,它的小腹胀气,鼓成骇人的模样,上面隐约显出细长的青色血管。黄宗伟刚打开饭盒,旁边的女生发出一声尖叫,这只青蛙就从里面掉出来,啪叽一声砸在地上,散发出臭池塘一样难闻的腥味。

    他的手指有一丝颤抖,仅仅是应激反应,随后很快镇定下来。他转头,目光扫过围观的人,最后落在阿勇的脸上。阿勇在偷笑、与旁边的同学窃窃私语,他察觉到黄宗伟在看他,就抬起头,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洋洋自得。

    黄宗伟很快移开视线。

    他把那只青蛙扔出去,拉开放在桌子下的板凳,凳子面上糊了一片肮脏的湿泥。这些湿泥里还有几根草茎,散发着潮乎乎的气味,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彼时,上课铃刚打响,黄宗伟来不及擦干净自己的凳子,他只能站在座位上,翻开课本,毫不意外地发现书里也有几页被划烂了。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翰林村孩子们野狗一样的嗅觉让他们在第一天就感知到异常。几乎所有人都在死青蛙后明白了一件事:黄宗伟已经把阿勇得罪透了。

    每想到此,他们对阿勇这个人的畏惧就多一点。他们了解,所有的感情都不会随时间消亡,就连怨恨也可以自己找到出路。他们想起那个脏兮兮的叫花子,又想起黄宗伟,这个时候他们觉得困惑了,因为两个人的身影高度重合,似乎要契合为同一个人。

    他们记不清那天到底是阿勇狠狠揍了一顿黄宗伟,还是黄宗伟把他摔进了泔水池里。他们只知道无论哪个情况,都是黄宗伟得罪了阿勇,而在当时,得罪阿勇是我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因为那是个所有人的理解力和视线都很模糊的十三岁,那时的阿勇在我们心中,就像暴力和仇恨的具象化。

    暴力在东翰林村,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

    他们把黄宗伟像皮球一样踢到我面前,黄宗伟趔趄着跪下来,伸手扶凳子,阿勇的朋友又把凳子踹倒了。当时,黄宗伟的脸离我的鞋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我的鞋是干净的,他的脸是肮脏的。

    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向我投来复杂又纠结的视线,就像黄宗伟是我养的一条狗,他们想杀我的狗,又怕我发疯。

    我自己不知道,长时间来我一直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件事。即使我总是迫切地渴望长大、我总是想脱离一切属于孩子的东西、我总是觉得黄宗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走在我前面的人,但初二的那个学期,我也好,黄宗伟也好,我们其实都只是十三岁的孩子。

    所以我对他寄予厚望,把他看作不可被击倒的标牌、石头或者其他什么,对他来说,都很不公平。

    我盯着他的发顶,心底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隐秘的期许。我怕他抬起头来求我,又想让他求我。真到了那一刻,只要他低头,他知道我不会不管他。这里是东翰林村,不是市区,他跑不了。在东翰林村,黄宗伟没了我,他什么都不是。但如果我真的对他伸出援手,阿勇就会怨恨我们两个人,到时候我们只能一起被针对,其他人会像避瘟神一样避开我们。

    不过我觉得那样也不错。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听起来非常吸引人,我觉得那样也不错。

    但他没有。他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直到阿勇那群人拽着他的后领把他拖走。他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每一次期待什么,黄宗伟都不会让我如愿。他一定早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他避开最让我称心如意的那个选项。哪怕那个选项对当时的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只要对我有一丁点好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转头奔向与之相反的。

    更何况我们不久前刚打了一架,从暑假之旅到现在,我们有将近三个星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通俗意义上来讲,我们闹掰了,基于这一点,他当时也全然不可能向我服软。

    反正,十三岁的黄宗伟,外表看起来犟,骨子里更犟,从内到外都是一块不懂变通的石头;而十三岁的我,却空有其表,色厉内荏,我不属于有决心的一茬,也不属于随遇而安的一茬,我只是一根摇摇欲坠的芦苇。

    我们的关系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困境。

    为了早日脱离这种困境,我开始和班里的其他男生交往。整个过程很艰难,我很不适应。他们要么头脑简单脾气大、只懂得用暴力解决问题,要么又聒噪又爱捣蛋,经常开一些无聊低俗的玩笑。他们就像对自己父母性格的拙劣复刻,而不是有思想的、完整的人。

    跟他们在一起很难熬。为了迎合他们,我不得不学会翻墙逃课,跟他们一起出去摸鱼、掏鸟蛋、用弹弓打别人家的窗户纸,以及去别人地里偷东西。

    中间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有一次,他们偷黄瓜,让我帮忙放风。主人家从屋子后面回来发现了他们,他们便立马抱着黄瓜,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逃之夭夭。

    没人通知我,所以我还站在院子前面,果不其然被抓了。那家人把我押送到我娘面前,我娘赔了他一点钱,他当时心软,总算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爹。

    这件事真是让我气昏头,第二天放学后,我就拦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扔下我。

    他们先是咯咯笑一阵,转而换上一副滑头的模样,说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其中一个人调侃了我几句“少爷”,说反正我爹有钱,被抓住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再说什么我就没听清了,因为我怒火中烧,手心聚力,拳头立刻落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我一拳打破他的鼻子,鼻血瞬间喷涌而出。那一秒,所有人都傻住了,因为没人想到我会打架,他们之前总说我看上去有一股读书人的酸气,不像那种会打架的人。可我现在挥舞拳头,把赤裸裸的真相摆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不单会打架,还能一拳把别人鼻子打出血。

    那个男生大叫两声“你敢打人”,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紧跟着那个男生喊道:“你敢打人?!”

    我拔腿想跑,他们先扑上来,猴子一样在我身上乱抓乱挠,长时间不剪的指甲抠破我的手皮。他们把我推倒在地,我在泥地上打了两个滚。所幸他们忌惮我爹,没敢下手太黑,只又踹了我几脚,骂了我几句,就走了。

    于是我在这个班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黄宗伟不知道这件事,他没空管我,以阿勇为首的一伙人像口香糖一样缠着他。他容忍了两天,很快发现一味忍让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他开始想办法反抗,在口袋里揣了一片磨得很薄的石头。

    阿勇喜欢压在他身上,笨重的身体骑在黄宗伟瘦若竹竿的身体上,下一秒似乎就要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他偶尔会打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戏弄他。他坐在他身上摇摇晃晃,像坐在一条板凳上。周围人看到这情况都会忍不住发笑,他们觉得阿勇压着黄宗伟,就像一块面团趴在一根细线上面。

    他以折辱黄宗伟的尊严为乐,虽然黄宗伟给他回应的时刻很少。黄宗伟的身体很僵硬,大出常人一圈的黑眼瞳像一滩污浊浑黑的死水,看得人发怵。阿勇尤其讨厌他这双眼睛,又湿又冷,蛇一样恶心。

    那天,阿勇准备再给他一点教训,挖了一碗烂泥想涂在他脸上。他刚低下头,一直未反抗的黄宗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尖锐的石头,目标明确地对准阿勇的眼睛,所幸阿勇反应快,向旁一抖,黄宗伟只划破了他的眉毛。

    因为阿勇欺负黄宗伟的场景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关注到的人很少。但那一刻应该十分惊险刺激。我后来也是听黄宗伟告诉我,那块石头的尖头在当时就差几毫米到阿勇的眼角,相对的,也就差几毫米后的几毫米能戳烂阿勇的眼珠。但对于没有戳瞎阿勇这件事黄宗伟并不觉得遗憾,相反,他很庆幸,如果当时真的戳瞎了阿勇,他的人生可能就毁了。

    他向我袒露心声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久到我们一起去市区上高中,这件事才发生。

    那个时候,我们正缩在黄宗伟的床铺上,在同一条被子里挤来挤去。黄宗伟用手电筒照亮被子内部,底光让他的面部变得很吓人,我忍不住想笑,他戳我的脸,对我说:笑什么笑,你也差不多。我们当时在玩一种只能说真话的游戏,由对方随便去问问题,但是另一个人只能说真话,如果他不想回答或者说谎被看出来,那他就要满足提问者的一个要求。

    这个规则没意思。黄宗伟撒谎我不知道,我撒谎黄宗伟也不知道,我们完全凭良心说话。良心在我们中间是一个很稀缺的东西,所以他提问了我两三个问题,我的答案都是真假掺半。

    现在又轮到我来问他了。我还是想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放,我想象到他戳瞎阿勇的场面,感觉非常新奇,仿佛经历了另一种人生。我还想跟他再讨论讨论,我问他: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你会退学去别的地方吗?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这个光映衬他的笑容很恐怖,不过他讲的话更恐怖。

    他说:那我想方设法都要把你拖下水,如果我的人生毁了,我也要把你的人生给毁了。

    他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他笑嘻嘻的,看上去像开玩笑。但是我身体内的血流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我感觉血管里有了热度,尤其是听到他那一句“我要毁了你”后,我被一股巨大的、无名的情绪所裹挟。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情绪,犹如海啸,但绝不是愤怒和震惊,我只是呼吸急促,神经亢奋,心跳变得更沉更重,克制不住自己想立马跟他发生肢体接触。

    黄宗伟奇怪地看着我,问:生气了?

    他把手电筒握在胸前,做出防御姿态,紧张道:你不会因为一句玩笑话就要揍我吧?

    ……没有。我竭力表现得平淡,却只显出刻意与做作。黄宗伟身体前倾,认真地观察我的表情,好似在逐个从我的五官里探究我到底有没有生气。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就扭过头,结果他愈发来劲,屁股往前挪了一点,又凑上来看。

    忍无可忍。我捂他的眼睛,不敢大声喊,怕被人听到:你干吗?他抓住我的手背,语调欠揍:看又怎么了?你有什么金贵的地方让我看不得?

    我知道他不怕疼,但是怕痒,便撸起袖子,扑到他身上,去挠他的痒痒rou。他急得一脚踢开被子,在我身子底下边蹬腿边吭吭的憋笑。宿舍的床板不稳,动得狠了就响,他不大一会儿开始求饶,不知是因为笑意还是因为害怕,气音抖得不寻常:要被别人听到了……

    那支手电筒被他攥在手心里,开关亮了灭,灭了亮。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们过完了高二的寒假,黄宗伟十七岁,我十七岁,正是身体发育的年纪,从男孩长成男青年。我们的身体里像蕴了一团火,总是觉得很烫,于是紧贴在一起时,温度升得更快,两具guntang的身体只隔了一层布,跟空气和布料不停地摩擦。

    黄宗伟很白,掀开旧衣服,皮肤透光。一股热流由我的大脑直冲我的胯下,他感觉到不对劲,向我摇摇头。我没理他,拉住他的裤子就往下拽,上手毫无章法地乱揉他的屁股。他剧烈地扭动身体,我低吼一声:安静点!他停下了,我的声音在压低后变得很粗,染上浓重的情欲,就像蛰伏在黑暗里躁动不安的野兽。

    我说完安静,他就像死了一样,再没有起半分挣扎的心思。他安静地等我随便舔了两下就把手指塞进去,又安静地等我把硬挺的yinjing按在他柔软的臀rou上。只有我真正进去的那一刻,他才像如梦初醒,难堪地低声啜泣。他的指甲开始用力,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很浅的印记。我让他像一条在波涛中翻滚的破船,他无所依靠,只能抱着我,大腿适应我摆腰的节奏,偶尔小幅度的痉挛。

    在这处狭窄、潮湿又泥泞的甬道中,我的大脑体会到一阵疯狂的窒息感,如同缺氧的鱼。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细微的床板摇晃声、皮rou相撞的水声,以及舍友的鼾声外再也听不到什么。我们都怕被别人发现,身上裹着被子,想把这点声音也裹进去。干他干到最后,黄宗伟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情绪,他可能高潮了,也可能没有。我没问他,他也懒得说。

    我把yinjing拔出来,jingye射到他的腿根上。他闷哼一声,腿缝颤抖着张开,身下一片狼藉。把他搞成这样,我实在应该感到抱歉,但黄宗伟没有看我,他已经习惯了,我自从步入青春期,就像一条时刻会发病的狗。

    他从床板下面掏出卷纸,扯了两张,手软脚软地爬起来收拾自己。我起身给他腾出地方,他低声叫住我:等会儿。旋即扣住我的后脑勺,用牙齿轻轻摩擦我的嘴唇,但是没有伸舌头。

    他用年轻的手臂搂住我,手臂上散发汗湿味,以及那个年纪的男孩独有的生长的气味。生长的气味,皮肤下隐藏着骨骼与肌rou无声的抽痛,就像破开泥土表面时,花茎上的味道。

    他的呼吸慢慢平复,很久之后才松开我,抬起擦身体的手,再也不怕会不会吵醒舍友,重重扇了我一耳光。

    —

    没有人陪我,我只能跟班里的傻子做朋友。

    那个傻子叫阿正,家里开了一间裁缝铺,人很老实,就是脑子有点问题,导致反应慢,记忆力也差。他坐在最后一排,不爱学习,上课经常睡觉,对外界总表现得很木讷,不过对捉虫子倒是很感兴趣。

    阿正的书包里有一只竹子编的小盒子,里面装了很多蚂蚱。他不知道给盒子开孔,捉了蚂蚱就扔进去,有的已经死透了,他还不清理,只把活蚂蚱和死蚂蚱放在一起关着,那些活蚂蚱在死蚂蚱的尸体上蹦蹦跳跳,好不热闹。

    他曾经是阿勇的欺负对象,因为他长得比其他男生都矮,也没什么力气。他似乎有哮喘,再加上他的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眼球也更突出,跟别人在外边跑不了几步,就跪趴在地上,咳出青蛙的叫声,又要被周围人笑好一会儿。久而久之,没人带他玩,其他人又闹又跳,他就蹲在树荫下,安静地捉虫子。

    当时在班里还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有一次,阿勇那伙人又在找黄宗伟的麻烦,他们把黄宗伟堵在门口,非逼他喝下一碗泡了死蚂蚁的污水,黄宗伟不愿意,他们就想上手。老师已经走了,没人敢阻止他们,他们聚在后门,推搡黄宗伟的肩膀,想掰开黄宗伟的嘴,把这碗脏水灌下去。

    阿正那傻子突然跑上去,抢走了那碗水。他仰起头,一口气往喉咙里灌了半碗,又呕出来半碗,直呕到阿勇身上。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在见义勇为,还要钦佩他的勇气,但他呕完那半碗水,就开始耍无赖。他本来就矮,此时像只蛤蟆一样蹲在地上,拽住阿勇的裤子撕心裂肺地喊:你怎么不跟我玩啦?!

    他喊得喘不上气,又开始吭吭的咳,边咳边喊,面目扭曲,语言混乱,如泣如诉,场面之滑稽,令周围其他人都捧腹大笑。

    他这一闹,黄宗伟钻了空子,趁众人看热闹之际,他已经溜之大吉。我本也想跟上去,但到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女生扎一条辫子,身形瘦若竹竿,正站在那里等他——是阿惠。我停住脚步。他们一起走了,黄宗伟背着他的旧书包,阿惠也背着她的旧书包,他们走在一起,阿惠比他矮了半个头。他们的背影很像,中间隔了一条半人宽的缝隙。越往远走,越见两个相似的黑影。

    太阳落山,落下一片金光灿烂,照得两条影子更黑,竖条条,几乎看不清人样,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进落日里。

    我只好折回来。

    教室外没什么人,阿勇他们也走了。阿正被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他抽搐的模样十分骇人,蜷缩在门角,像一座奇形怪状的rou峰,我走过去,发现他挡住了教室门口。

    他看上去很可怜,连呻吟都发不出,如果没有人搀扶他,他就站不起来,可能会在这里睡到半夜,直到家里人察觉到他不见了。我蹲下去,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揪住他的衣领,把他那张涕泗横流又沾满泥污的脸擦干净。

    他抬起脸,看到我,眼神茫然。他也许不记得我,他是个傻子,傻子能记得谁呢?阿正张开喉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而哇哇叫着,吐了我满手污水。我等他吐完,又用手绢把脏兮兮的污水也擦干净了。

    我不喜欢阿正,他不是一个拿的出手的朋友,但是那天我和他一起回家了。因为黄宗伟和阿惠一起回家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可能是借化学笔记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和别人翻墙逃课的时候,反正我现在彻底被抛弃了,这就是这件事的经过。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朋友,好让黄宗伟知道,就算离了他,我也不会孤单一个人。而且阿正比班里的其他男生有一点好,他不怎么说话,经常自己玩自己的,他看起来很温和,在草丛里捉蚂蚱和小虫子们,把它们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再装进盒子里。

    我第一天加入他时,他一直看着我。我把洗好的虫子送给他,他终于笑了,拿着虫子,很开心的样子。那是一只浅褐色的甲壳虫,上面有淡黄色的斑点,像掉漆的木头。

    他很好奇,来回观察那只虫。有小孩在我们后面笑,也许他们在笑阿正,也可能在笑我——我在和傻子玩,不过我不在乎,因为阿正在那些孩子们听起来几乎有些遥远的笑声中,把虫子放进了嘴里。

    他的口腔里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咀嚼声,他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得更高兴了。阿正咧开嘴,露出牙齿,上面粘着虫子的碎片。

    从那之后,我觉得他很好,很有幽默感。但是吃虫子的事情只发生了一次,因为他发现我捉的虫子和他捉的没有任何区别,味道上也是相似的,所以他不再吃我的虫子。我有几次又试图诱惑他,他也不上当,看到我手心的死物,他的眼神总是很平和,透露出一种亲密的纵容感。如此温柔的眼神,我从未在黄宗伟的眼睛里看到过。

    我和阿正一起玩,不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呆在户外。我减少了跟黄宗伟的交际,也不再关心阿勇和他又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很希望有人能过来跟我谈一谈这件事。我希望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剖析这些发生在黄宗伟身上的恶性事件,再挨个儿唾弃一遍阿勇和他朋友的人品。

    没人跟我说,我满腔见解无处发泄,便挖土挖得更卖力。阿正曾经跟我提过一次,我们不知道怎么聊到黄宗伟,他说他很嫉妒他,因为有黄宗伟,阿勇现在已经不跟他玩了。

    他开了个好头,惹得我喉头发痒,在脑海里飞快组织语言,要就黄宗伟这个人发表一段深刻又慷慨激昂的言论。但是阿正没注意,他是个情商很低的傻子,他低下头,我说了一声“黄宗伟”,他又抬起头,很高兴地给我看他挖出来的白石头。

    我只好作罢。

    我们平安无事地相处了两周。我和阿正挖了很多虫子,阿勇扇了黄宗伟很多巴掌,阿惠等了黄宗伟很多个放学后,我看了很多次他们两并排的背影。阿正问我,能不能把挖到的虫子都收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东西很有纪念意义。

    我忘记我有没有答应他——如果我答应他,那我一定失约了——我当时顾不上他,我满脑子都在想黄宗伟。我在想黄宗伟是不是真的会和阿惠结婚,如果阿惠是他老婆,他们会一起离开东翰林村吗?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受阿勇欺负。但是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要怎么保护别人。

    所以他的人生缺了我,怎么走都是烂。

    阿正喊我,我回过神,低下头,死蚂蚱被指甲掐成一段一段,绿色的汁液流到我的指尖,我的手变得黏糊糊的。我将蚂蚱的尸骸递给阿正,问他:这个你还要吗?

    他摇摇头,回答道:不要。

    过段时间,我们迎来了期末考试,黄宗伟的化学又考了满分,但是语文考得一团糟。据说,考试的时候,他写作文,只写了两行开头,接着突然用笔划烂了试卷,在上面涂满黑色的圆圈。他抬起头,监考老师坐在讲台上昏昏欲睡。时间是正午,窗户外的太阳很刺眼,需要眯着眼睛去看黑板上的光圈,那道光圈正巧落在黑板中央的四个大字:诚信考试。

    然后,他吐了。

    把卷子吐得一塌糊涂。他被老师们架出去,架到水池边去冲洗。他们用水拍他的脸,他的额头。他告诉我,他们拍他的时候,他没感觉这些人要救他。那天太阳特别大,晒得他头晕,他要窒息了,像有人掐住他的喉咙,他好像要被人杀了。

    黄宗伟在卫生所躺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来上课。

    老师在上面发试卷,因为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化学考了满分,我也与他差五分,所以他又被老师表扬了一通。他这次也没有开心的表情,但不同之前,他这次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显得沮丧又麻木。

    他走下来,阿勇抽走了他的板凳,我看见阿惠用脚轻轻踢他的小腿,但是黄宗伟似乎没有感知到,他没把板凳拉回来,而是直挺挺坐下去。果不其然,他一屁股栽倒在地上,腿踢着桌脚,碰撞震出巨响。

    教室里的同学即刻哄堂大笑。

    黄宗伟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肩膀发抖。阿惠没有笑,我也没有笑。我们对视了一眼,她转过头。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