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欢说,臣请罪。
“仅凭借他是温家人,我便必定鼎力相助二殿下。”他音色清朗,而今虽仍是眉眼冷淡的看着宿欢,眸底却神色认真,“我自知劝说不得你,只言明还请你看在他面上,慎重其事罢了。”贺厌春在慎重二字上一字一顿,教宿欢气得哑然失笑。“贺中丞未免管的太多。”轻啧了一声后,她语气也冷嘲起来,“您非要自以为是,宿某也拦不住。只奉劝您一句,若非要牵连进此事里,千万莫扯着柳七的幌子,免得平白堕了他名声。”而今无有证据,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些臆测说出口他怕也不信……罢了。宿欢想着,听天由命罢。此回不欢而散。…………一夜的工夫,次日宿欢将将起身无有多久,便被温梧匆匆寻来。“……郎君这是怎的了?”许是昨儿被贺厌春那般说过,此刻宿欢瞧着他时,总不自禁想起旁人来。撇开心底旁的杂乱思绪,她定下心神,“若是有事,当去寻殿下……”“便是殿下的事。”他拱手作揖,“昨儿晚间殿下病情反复,哪曾想现如今竟是又发起热来……偏生也不听劝。虽赈灾耽搁不得,可而今若再耽搁下去,殿下怕是就先捱不住了。”闻言后宿欢蹙起眉尖,“我去看看。”“多谢副使了。”他又作一揖。两人尚未进门,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声便传了出来,再还有隐隐话音。宿欢索性直截闯进去。楚珚之晨起后正在更衣,侍从劝他再歇一会儿,却是劝不住。可他哪怕晓得宿欢要来,也着实未曾料到她会忽然破门而入。他慌忙拢住外衫,原先苍白的面上倒是添了些许红晕,“……阿姊怎的进来了?”“殿下。”宿欢行过礼,又作势要跪。“阿姊这是作甚?”楚珚之自然是不会受的,匆忙上前扶住她后,讲话间便略微气喘起来,“平白无故的,为何行此重礼?”“临离京前臣受陛下托付,命臣定要仔细照顾殿下,却不想臣竟失职至此。”她顺着力度挺直腰身,更就势面露愧色道,“臣向殿下请罪。”“……如何怪得阿姊,本就是我拖累了行程。”因着宿欢先行将话讲出口,楚珚之也只得自个儿承下错处,“且我也无甚……”宿欢更佯做心疼,叹道,“想来是驿站里的镜台不甚清晰,以致殿下不晓得自个儿的面色。”“……”楚珚之话音顿住。“不知殿下方才更衣,可是想随行启程?”宿欢又问。他颔首应下,“正是。”“近来一路风雨,天气也愈发凉了,马车御寒更无作用……”再叹一声,宿欢揉了揉眉心,略有些头疼,“殿下不若暂作休整,待好些了再谈旁的?”“此处离北地郡甚远,尚且疾风骤雨异变至此,可想而知,灾区如今又成了甚么样子?”若除去楚珚之泛着哑的嗓音,此话的确称得上掷地有声,“赈灾一事,再耽搁不得了。”扯到大事上来,宿欢便是再不愿意背上失职一罪,也不好说甚么。宿欢:各有打算。“阿姊尽管安心。”见她不做声了,楚珚之继而再道,“我虽心系国事,却也并非全然不顾自个儿的身子。实则今早我已是略有些好转了,哪怕路上不好受,吃药也可将病症压下,无甚大碍。”贺厌春也在此时匆匆赶来了。“……啧。”她瞥过一眼那位煞神似的贺中丞,只道,“还请殿下稍缓片刻。”话音落下,她转身拽过温梧出了屋。“宿、宿副使?”温梧被她扯得一踉跄,却也不曾抵抗,顺着她出门后,方才见她在不远处停下。站定身后,他多少有些尴尬别扭,却不知怎的认定宿欢不是个乱来的人,便抛开旁的,问她,“不知副使此举何意?”宿欢凝眸看他,“我欲要问郎君几句话,郎君务必如实回答。”“这……”温梧略有些迟疑,“若是可说之事,某定当如实告知。”“事关殿下,郎君且看着答罢。”宿欢一错不错的看着他,“不知殿下病了几日?”一如宿欢所说,天家事不好外传,尤其其中细节,更是不可多言。温梧知晓宿欢此前问的那些是怕落了话柄,可想了想,谨慎些也好。“离京那日尚可,第二日便多有不适,更膳食也不合胃口。”心尖儿不经意添了些失落,他一时间未曾注意,便也无有管它,认真答道,“这些时日殿下身子不大畅快,前日露宿后方才发起热来,这两天断断续续……也频有不适。”“再不知殿下而今如何?”“不甚好。”温梧叹了一声,“硬捱着的罢了。”“若再赶路,又当如何?”温梧眉头轻皱,“定当是受不住的。要是病起来,怕会折腾得不轻。”“哦。”宿欢含情目微挪,看向别处,免得教温梧看见她眸底晦涩。她面色如常,只应道,“多谢温郎君,我晓得了。”…………房中。“咳、咳咳……”楚珚之被扶着坐在榻沿,掩唇不住咳着。“殿下。”贺厌春皱起眉来,看着他满面苍白不由问道,“殿下可还好?”他好容易止住咳声,哑着嗓子答,“尚且还好。”“若再拖延下去,反倒教您遭罪。”“就在这三两天了。”抬手端过侍从递来的茶水,他轻抿一口,忍着喉间痛楚缓缓吞咽着,“此回赈灾一事,将她支开多有不易,唯我以身作引,把她困在别处罢了。此计无可商量,至多我多受些苦,又有温梧在侧,无妨的。”“只怕她早已猜到殿下用意。”“猜到便猜到了。”楚珚之轻笑一声,将杯盏交与侍从。他此刻头晕目眩,也只得无力的倚在床边,哑声与贺厌春讲着话,“至多也不过拿父皇来压我,再过格的,她不敢。”贺厌春垂着眸,不置一词。“温梧那处……”他话音一顿,唇角扬起的弧度清浅,“还劳烦贺卿多多照顾了。我那位表哥啊,着实不该生在温家。”“喏。”躬身行礼应下,贺厌春略作停顿后,复又道,“宿欢心思诡诈,殿下需得多加防备。”楚珚之轻轻又笑,眉眼生春,“贺卿所言甚是。”需得……多加防备她啊。那个祸害。“来了。”贺厌春倏地道。他话音落下,雕花门被叩响。宿欢说,“贺中丞意欲如何?”楚珚之敛下神情,“进来。”领着温梧踏进门槛,宿欢看向楚珚之,“殿下。”“阿姊以为如何?”他更道,“时辰不早,不若……”“还请殿下留城养病。”宿欢躬身一礼,“若殿下担心行程,不若暂将行程交由贺中丞代为调整。”正中下怀。轻轻皱起眉头,楚珚之语气迟疑,“这……不合规矩。”“再重的规矩也比不得殿下贵体为重。”她顺着话往下劝道,“若殿下忧心赈灾事宜,待殿下好些了,再赶上贺中丞便是。”贺厌春不紧不慢出了声,“不妥。”“……啧。”宿欢看向他,眉梢轻挑,“如何不妥?”“殿下独身滞留城中,不妥。”宿欢嗤笑一声,“那中丞意欲如何?”“着人留下作陪。”贺厌春眉眼冷淡。“哦?”她转眸看向楚珚之,“这也是殿下的意思?”楚珚之不曾想宿欢会乍然提及自个儿,略略一愣后回过神来。他摸不清宿欢用意是甚,也不晓得如若自个儿口风松了些许,她便会将计就计。因此,他反问回去,“阿姊怎么看?”而宿欢无甚看法。她本也无意夺权,此回只当做看戏罢了。未曾想少年langxin思着实是多,不知筹谋着甚,算计她的时候将自个儿折腾成这般也在所不惜。“那便由我留下罢。”宿欢这般讲着,含情目轻瞥过贺厌春,问他,“不知如此一来,贺中丞可觉妥当?”贺厌春没搭理她。…………去往北地郡的路上途经诸县,而此处,则是豫州颍川郡,郡治阳翟县。此行除却二人外,宿欢只将阿妧带上,楚珚之则命温梧随行,又另有随从四人。一行人并做两辆马车,前后进城。又因并非公事,楚珚之无有着人告知郡守,宿欢便也不多事,问过城中药铺,又领着温梧去配全了方子。再回到客栈,她懒懒散散踏上木阶,临与温梧暂别时,却忽的开口问道,“不知殿下几日方可痊愈?”“若好好休整,至多两日即可。”他答的清楚。“哦。”宿欢心底自有思量,可瞧着温梧那眉眼,哪怕再大的气也散了大半,便低叹一声,再问,“郎君可知,殿下此回为甚只因小小风寒,便病重至此?”温梧只不过心思纯澈,却并非痴傻愚笨。而她这意有所指的话将将讲出口,温梧又怎会听不懂?“副使慎言。”他皱起眉,惯来的温和模样里也略显严肃,“方才的话我只当不曾听过,也还请副使莫要多想。既为医者,我自是看得出殿下病况如何。”他朝宿欢拱手后便离开了。“……我并非说他是装病啊……”宿欢低笑一声,那对儿含情目里更添晦涩,连带着自说自话时的音量也极轻,教人难以听闻,“若是他在,想来也无需我费心这些。”这半抱怨半念旧的言语几近呢喃,讲出口便消散开来,除却她自个儿,无有一人知晓。她想,真是欠了他的。宿欢:温玉因?这面已是安顿好了,她于情于理,也得去看看楚珚之如何了。温梧尚且还在小厨里熬着药,宿欢站在门外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阵阵低咳,轻啧一声。屈指轻轻叩门,她出声唤道,“殿下。”一侍从过来为她将门打开,又抱拳行礼,“娘子请进。”是了。因着此行还算得上隐蔽,她与楚珚之是以姐弟相称的。“……哦。”她抬履踏进房门,继而看向榻上合衣倚着的楚珚之。少年郎又发起热来,方才泛着白的面容晕开潮红,连惯来从容的眉眼间也添了倦色。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朝自个儿浅浅笑了下,宿欢无端沉默一霎,又叹,“熬药还需得许久,殿下为何不歇一会儿?”“想着阿姊或是要来,便不曾歇下。”他哑着声音开口,却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将不适遮掩过去。宿欢失言少顷,看着少年郎这副模样,垂眸道,“既而今看过,殿下还是早些休憩罢?或吃得下东西,便略进一些,也是使得的。”若真论起来,楚珚之的容貌也与柳七有三四分神似。可再神似、哪怕温梧与他那般相像,也不是他。她私底下这般想着,将将才软和一些的心便再度硬起来,也恰到好处的在面上做出些担忧来,眉尖轻蹙,“若耽搁了殿下病情,臣当罪该万死。”楚珚之被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提醒着,唇角笑意都略微一顿。他抬眼看向宿欢,试图端详出她方才那番话里究竟是何意思,可瞧了半天,也只不过被她一错不错落在自个儿身上的目光惹得一阵心烦。“……阿姊莫要自责,迟则三五日,总可启程赶上贺中丞的。”忍着头疼难耐与宿欢周旋着,他倦乏的阖上眸,“我略有些累了,阿姊也回去歇歇罢。”再说下去,只怕让宿欢找到端倪。“殿下好生休养。”她躬身行礼,见楚珚之意会了便也不再多说,理了理衣袖往外走去。“阿姊。”楚珚之忽的喊住了宿欢,他语气和缓,便是此刻嗓音泛着哑,听起来也是极其悦耳的。他略作停顿,继而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阿姊直唤我名字罢,也无需自称旁的,只用‘我’即可。”少年郎不疾不徐的将方才那番试探又还给了宿欢。“宿欢不敢逾矩。”她轻笑一声,“怎敢对殿下直呼其名。若殿下有意掩饰,不如告知宿欢一化名,也好称呼?”往年楚珚之便清楚,宿欢要真是个酒囊饭袋、贪花好色的粗浅之辈,又怎会将偌大的宿家管得井井有条。那些族老可不是好糊弄的,甚于连当朝左丞,也与她交往甚密。旁人看不出,他却是清楚的。两人私底下啊,还不知有甚么勾当呢。他扯回想到别处的思绪,对宿欢这般不轻不重的顶撞也不甚在意。相比较宿家、孟家、甚于他那位太子哥哥,宿欢最大的依仗却是陛下。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殿下?”半晌不闻他答话,宿欢唤了一声。“温玉因。”他无有心思去想化名,而今宿欢又问的紧,索性便随意撂了个出来,“阿姊便唤这个罢。”宿欢说,“真他娘的造孽……”自楚珚之那儿得了化名,她便告退离开。少年郎忍着疼讲话应付她的模样着实可怜,总归如今为时尚早,就暂且作罢吧。房里正有阿妧候着。“家主,您回来了。”她迎上前来,更将宿欢领到圆桌边,“将将吩咐厨下做了几道膳食,虽比不得家中,瞧着倒也不错。您今儿忙到现在,趁着菜饭还热,先用一些罢?”“也好。”宿欢依言落座,又抬眸看向阿妧,“你也坐下。”阿妧一愣,“这……”她便轻轻笑了下,“与你讲那些虚礼作甚,坐下罢。”如此,阿妧只得听从宿欢的,规规矩矩坐在了圆凳上。她看着宿欢,忍不住也弯眸笑开,“婢子原想着为您布菜的。”“自个儿夹便是,又不是会客,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宿欢啧了一下,“倒是殿下那处,不晓得又得几日工夫了。”阿妧略有些不解,“殿下那儿?”“是啊。”她应下后倒也不曾避讳,含情目似笑非笑的看向窗外,眉眼间却有些不耐,“边疆那位要回来了,听陛下的意思,或是在京都复命后,便要赶到我这儿来。”而如今她近在颍川阳翟,倘若孟千秋来得快,想来不消多久……就被他追上了。世族联姻是太大的事儿了,尤其在宿家由她掌权、而孟千秋手中也有兵权时。那人是个面冷心软的,尽管瞧着再不平易近人,做起事来却比谁都周全细致。他知晓宿欢她定是不愿放权的,因此……退却的便是他了。可现在这紧要关头,兵权又岂是说放就放的?一团糟。“……啧。”想到这些宿欢便头疼起来,忍不住抬指揉了揉眉心,“真他娘的造孽……”阿妧不甚敢接话。她略有些迟疑,看了宿欢半晌后方才轻声道,“阿妧愚笨,您讲的这些阿妧也不懂,亦不敢多谈。可……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自古传下来的老话,总也有些道理的。”“唔,也是。”她抛开旁的暂且应下,兼并在阿妧粉腮上轻捏一下,听她娇呼出声,不由得噗嗤笑了,“你还愚笨?最最聪敏机灵的便是我家阿妧了。不敢多谈倒是真的,但只私下我俩说说,也不碍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哪儿有那么容易,多的是人宁愿将船都给拆了,也不允这船能平安驶到桥头啊。…………晚间又细细密密下起雨来,宿欢也再去看望了楚珚之一趟。出过房门,她提着灯笼晃悠到客栈后院里,又上了屋檐。檐瓦上还算干净,无有浮尘枯叶,只因着前些时日的雨而泛着潮意。她也懒得顾及,寻处地儿便坐下了。夜色并不好看,乌沉沉的一片,教人看着连心思也阴郁起来。深秋里的雨尽管不大,落在人身上也是透进骨骸的寒凉,再经风拂过,直惹人打颤。宿欢冷眼看着底下冷得打了个喷嚏的某人,没忍住将顺手拿出来、却压根没用处的大氅扔了下去。大氅还算厚重,似是还沾染着几分暖意,砸在温梧怀里,让他茫然抬头看来。正对上宿欢的含情目。她似笑非笑的,依照楚珚之的吩咐打扮成商女模样,一身素白罗裙算不得华贵,却胜在风韵,更鬓边流苏轻晃,在身旁灯火映照下,宛如明月化成的精魄,勾人的紧。光线昏暗,温梧却将她眉眼看得一清二楚。宿欢说,“无甚不好的。”温梧昂首望来,宿欢低眸看去。她含情目里眼波微转,笑吟吟的看向温梧,“温郎君?”“……宿……”他回过神来,将口中“副使”一词咽下,“女郎为何在此?”“哦,今晚无甚睡意,便出来吹会儿风。”宿欢漫不经意的敷衍着,又转而将话问了回去,“郎君为何在此?”“咳……”说到这儿,温梧低咳一声,耳廓略微泛了红,没作声。今日奔波了一天,他本想着请人打水抬进自个儿房里,也好梳洗一番。哪曾想……半路上撞见了宿欢。宿欢想了下他方才走去的地方,再观他神色,也不免猜到些许。她倏地低笑了下,再与温梧说话时语气倒是柔和许多,“下着雨呢,若郎君寻人,也得记得带把伞呀。”“多谢女郎了。”温梧怀里是宿欢的大氅,教他略微停顿后,忍不住多话道,“一如女郎所说,此时尚在下雨。若女郎想吹风,便选在别处罢?”檐瓦上凉的很。“无妨,我自个儿静静就好。”她挪开眸昂首望天,又随即轻轻笑了下,含情目里几分懒散温软,“喏,本就是小雨,而今已渐渐停了,我也好歹粗通武艺,不妨事的。”虽她唇角含着笑,可凭温梧看来,却似难过的紧——怎么会。要是让旁人,不论宿青棠、朱清绝、又或林似锦、苏如故等等,晓得他如今想法,怕是皆会付之一笑。宿欢这人薄情寡义,更冷到了骨子里,她会难过?更多的该是教旁人难过,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罢了。温梧这般想着,一时不防便问出了口。“女郎如今瞧着……似是不大好?”“哦?”宿欢噗嗤笑开,那对儿含情目里映着天上尚未散开的阴云,以及身畔灯火,再衬着她眉眼间的笑,平白添了几分暖意。她对温梧问的不怎上心,倒也甚有耐性,就顺着话往下问,“不知是何处不好?”“……说不出。”看着她,温梧略有些迟疑,又想了少顷方才也笑一声,“似是心情不好的模样。”更像是在想什么人,透过天幕、夜色、云雾、风雨,远远看向那个人似的。若有面铜镜、玉镜,莫管甚器物,只叫她知晓自个儿而今面上是怎样神情,想来她就明白了。“哪有甚心情不好。”听言后宿欢又笑,止不住似的低低笑着,更托腮望着天际,轻嗤一声下了定论,“无甚不好的。”温梧不算是个喜爱多管闲事的人,寻常时候碍于男女大防,对着别家小娘子也多有避讳,更莫提相询私事了。可此刻对着宿欢,他本该告别离开的,却有些想陪她再淋会儿雨。他退后几步,看着着实称不上矮的檐头,“女郎是如何上去的?”“踏着柱身略一借力,便上来了。”宿欢笑吟吟的,“郎君也要吹风?可我观郎君身形,想来如我一般颇有难度。”颇为惭愧的笑了下,温梧也无有反驳,只问她,“那又该如何是好?”再度噗嗤笑开后,她抬手指向一旁,“那儿有木梯,郎君若是愿意,便小心些爬上来罢。”廊间有灯,更木梯该也常用,只沾了雨水略显湿滑。除此之外,温梧倒是小心翼翼的上了屋檐。宿欢:真是可爱~不似宿欢那般,他自小要守的规矩便多,待大了些更少有空闲。便是有,也不敢轻肆半点儿,恪守规矩、仪态端方。而今这般上屋顶更是头一遭。温梧怕摔了,不敢走快,只得矮着身子慢吞吞的往宿欢那儿挪。待真真坐在她旁边,又是磨蹭了好半晌。“啊,雨停了。”宿欢忽的开口。与她一般抬头看着天,温梧轻声应了,“嗯。”“噗嗤……”低笑一声,宿欢转眸瞧他,含情目里笑意和暖,“郎君要与我说甚?”他不曾想过要说甚,只是觉得自个儿陪她片刻也无碍,便上来了。因此,温梧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随即开口道,“也不说甚,许是也想吹会儿风罢。”宿欢闻言后忍不住又笑。她看着青年白皙的面容与温和眉眼,目光落在他唇上。那唇泛着轻红,更丰润温软、不薄不厚,连笑时的弧度都是宿欢喜爱的模样。从侧面看去,若温梧面庞棱角再凌厉些,笑意里再添几分漫不经心、不以为意,又几分分明和暖,却叫人触不可及的散漫闲雅,她便分不清二人了。“温梧。”宿欢对他直呼其名,轻道,“你转过脸来。”虽心底不解,温梧倒也依言听了,“怎么……唔!”看着眼前蓦然凑近的面容,他惊愕瞪大眸子,有意躲避,却避之不及。携着胭脂香气的吻落在他唇角,刻意停顿一霎,方才挪开。“……你……”温梧仍回不过神来,不自禁的染了满面红晕,僵着身子没动弹,“……你做甚……”宿欢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边的胭脂印子,低声笑道,“殿下该与你说了罢?嗯?”“……”温梧好容易缓过来,又被她一句话惹得再度懵怔住,“……什么?”“啊。”她轻轻眯起含情目,又轻轻笑开,眼底既是促狭,又有些许漠然,“我宿欢的名声、劣迹,无人与你说么?”温梧气息一滞。“我略有听闻,”他皱起眉,“可……”可总觉得她不是。现如今温梧不清楚为甚明明是宿欢失礼,却好似他才是理亏的那个。“略有听闻……”将这四个字儿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她又笑了下,托腮侧首,笑吟吟瞧着温梧,“那为何还对我毫无防备?要晓得,宿家女郎的恶名可是传遍了京都,怎的……郎君还敢疏忽?”他一时答不出来,整个人都仿若发着烫。宿欢倏地探手,将食指按在他唇角,轻轻压着。温梧愕然间匆忙后退——“别动。”宿欢看他果真僵住身子,不禁愈发想笑。她勾着唇将自个儿印下的胭脂抹进温梧唇缝间,看着他屏住气息满面红透的模样,略微朝他那儿倚去,低声笑语道,“仔细摔下去,莫要乱动。”“……”他心慌的不行,砰砰作响。唇角的手指尖儿温热,略有些薄茧,却并不显粗砺,此刻更泛着香气。她如今离得近,近到教他生怕喘口气……便拂在了宿欢面上。宿欢:可爱极了。指下的唇瓣一如预料中的那般温软,她将沾到的胭脂一点点蹭进温梧唇缝间,偏还要笑问他,“郎君莫不是要憋死自个儿不成?”他唇间尽是胭脂香气,连同宿欢指尖也一并在他唇上摩挲,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待宿欢越凑越近,他方才乍然回过神,后仰身子避了开来。急促的大口喘着气,他紧紧扶着身下瓦片,额前也泛着湿意。宿欢离他太近了。“……啧。”她却是还不满意,将素手递到温梧面前,那根沾染着胭脂的指尖儿更险些碰到他面容。隔空虚虚描摹着他唇形,宿欢用轻浮遮掩住眸底晦涩,朝他笑道,“郎君为我擦干净罢?”温梧侧首避开宿欢往他唇上探来的手指,惹得温热指腹落在了唇角,又添痕迹。他抿着唇缓和着自个儿,又匆匆拿出帕子,为宿欢擦着指尖胭脂。看着他耳畔红晕,宿欢眼波微转,将目光落在他始终清澈如初的眼眸上,便默不作声的由着他动作。不消多久,温梧将手里素白的皓腕松开,低头没好意思与宿欢对视,“……我、我擦干净了……”她将那方帕子拿过来,再抬手捏起温梧下颏。见他又要避开,当即轻啧一声。看到他不再乱动了,宿欢方才笑吟吟的迫使他昂起头,又捏着锦帕一角,细细擦拭着他唇角胭脂。“既他们说了,依照郎君的性子,本该对我避如蛇蝎一般才是。”慢条斯理的捻着指下的肌肤,宿欢眼瞧着他晕开满面羞红,更被自个儿欺负得满目慌张的样子,眉眼间笑意愈甚。她待拭净了胭脂也不松手,兼并将另一只素手按在他心口。胸膛里传来的震颤急促,“怦怦”、“怦怦”,一下快过一下,硬生生被宿欢那对儿含情目惹得仿如要跳出来似的,撞得他浑身发软,气息也愈乱。“宿、宿女郎……”他不好抬手推开宿欢,便只得往后一退再退,“你莫再……莫再往前来了……”她毫不理睬,俯身低首。“啊——”匆忙躲避挣扎时,温梧更是稳不住身子,手下瓦片一滑,不由得顺着屋脊的弧度往下摔去。一声惊呼尚未落下,几近是将将喊出口,宿欢足尖轻点,便在半空里揽住他腰身,再借力转过姿势,稳稳落地。“喀嚓”!那片青瓦砸在石砖上,声响清脆,碎成几瓣。温梧乍然反应过来,也随即推开了她。“……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他匆匆道别。宿欢看着温梧几近落荒而逃的模样,心底发笑,面上却不显,“郎君连声谢也不说,便要走了么?”“多、多谢宿女郎……”依言道过谢后,他又顿住步履,“……帕子……”“哦,你原是还记着啊。”宿欢低声笑个不住,扬了扬手里的锦帕,勾着唇角,朝他轻挑眉梢,“郎君自个儿来拿罢。”他面上红晕又甚,“……”可这般贴身的物件儿总不好教宿欢收着,尽管不晓得她待要如何,温梧还是朝她走近几步,“……还请女郎将帕子还我。”方才离得远,宿欢看不清他神色,故而让他过来。可此刻哪怕宿欢百般端详,也无有从他面上瞧见半点儿厌恶、抵触、不喜、轻慢……抑或鄙夷。宿欢:消息来了。温郎君唇角胭脂倒是拭净了,可他耳廓、面颊皆泛着红晕,宛若尚且还羞着似的,连此刻认真看着宿欢的眸子里也波澜频起,并不如何平静。他眉眼温和,哪怕被宿欢戏弄轻薄亦不曾更改过,宽容又温润的模样。无有看见意料之中的情绪,教宿欢有些百无聊赖,便也懒懒散散将锦帕还了他,“……哦。”看着宿欢接过帕子,继而转身离开,她忽而又开口,“温梧。”她话音落下,温郎君顿住步履,循声看来,不知她还有何事。这般听话可爱的模样,倒教宿欢低笑一声,愈发想晓得自个儿的话讲出口后,他又该是甚么神情。“帕子拿回去,不许洗了。”她轻轻眯起眸,唇角弧度戏谑,“过些时日……说不准是哪天,我寻你看看你可曾听了。若是无有,便罚你再与我吹一会儿风。”“……”温梧没应,满面红晕却蔓延到颈侧。他匆匆要走,却忽的又停下。“……旁人所言不可尽信,我不知旁人眼里的宿欢是何模样,在我眼里,却并非世人口中那般……”温梧略作停顿,皱着眉头轻轻抿唇,谁知竟尝得胭脂香气,惹得他霎时便xiele气势,终了也只讲出一句,“在我眼里,宿女郎是极好的人。”“今晚过后,”宿欢倏地又笑,“你还这么觉得?”“那、那是……”他想起方才的事,心跳又乱,“……我看得出来,女郎绝非传言里那般性情,旁的……旁的……”温梧说,“我不管旁的,只晓得你如我所想那般就好。”“不知你所想那般,又是哪般?”“……温梧嘴拙,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说的那些话着实过格,也不敢再说冒犯的话,只生硬的转开话道,“明日须得早起熬药,我回了。”“哦。”她没再为难,颔首应下,“回罢,我也回了。”他忍着羞转身离开,又丢下一句,“秋末天凉,若女郎有意吹风,在屋中打开窗也可……屋檐上风大,总是对身子不好的。”话毕,不待宿欢再说甚,温梧便走了。可教宿欢看着他背影,总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啧。”她忍不住笑了下,继而再噗嗤笑开,一声又一声的止不住低低发笑,“真是……”“……怨不得贺厌春那厮犯糊涂,这性子……”宿欢昂首看天,又望向自个儿落下的那盏灯笼,说,“太像他了啊……”柳七年少时,便该就是这么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忽而一声婉转的鸟鸣传来,教宿欢转眸看去,“啊,来了。”好端端的候了大半夜,终是来了。传信鸟落在宿欢展开的小臂上,倒勾着的爪尖儿紧紧钩住她衣袖,立得稳当,还抖了抖浑身沾染的雨雾。宿欢轻巧又上了屋檐,自信囊里取出被卷好的纸条,就着身畔灯火细看一番。她敛了眉眼间和暖的笑意,眼底凉薄也不遮掩,“……呦。”纸条上简短写着京都里的一些消息,排在第一行记着的,便是她宿家那位左丞大人,宿青棠的消息。宿欢说,“养虎为患啊……”前些时日孟千秋寄回信笺与她,正在当夜,宿府闯入一波贼人,手持与左丞大人牵连甚大的锟钢兵器,在她刻意疏忽下夺走了那封信笺。当初只想着将事儿闹大些,也趁机看看各方都会有甚动作,却着实想不到将宿青棠也牵连了进来。因此,她又连忙在次日寻去【清风居】,让他多加提防。谁知争执下竟没忍住气,倒违背了来意。而后被召上朝堂时,她有意赔罪,方才为他遮掩,甚于不惜将诸多官宦都牵连进来,教幕后之人不敢妄动。如今……那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丢失的兵刃已尽数寻回,交由军器监。偷盗制造之法的是谁尚未查清,可悄自从武库中取走兵刃的却查清了。礼部郎中,苏从善。论起关系来,这位是楚四的嫡亲六叔,若苏如故见着,也得唤一声堂叔。宿欢怎也不曾想过,宿青棠牵连进来后,楚四也牵连进来了。如若当夜那波人果真是楚四手下的,京都里便是楚琢之更胜一筹。可……那信笺亦被寻回来了,正在苏从善府中。她思及贤宁王,不知此举又是何意,是否以此为引,留有后招。抑或抛出个无关紧要的人,来遮掩旁的。桩桩件件疑点甚多,她身在颍川,固然着急也无用。倒是另有一事颇有意思。祝侍郎至今也仍在暗殿里,外界有传他早已身死,也有传他被关在狱中。可惜祝家那些人太过无用,想尽了办法也寻不着半点儿消息。树倒猢狲散,闻名南朝的祝家商行也不复以往荣华,在祝大郎君连番折腾下,而今已是无力回天了。雪中送炭者屈指可数,落井下石之辈倒是诸多。此时祝家式微,不知有多少人想占尽便宜,将以往自祝侍郎手下吃的亏都讨回来。哪怕见不着,宿欢略想一想,也清楚祝家现如今是怎般的狼狈模样。倒是祝长安……少年郎早慧又老成,又有她吩咐,近来该不太难过才是。只他那位姨娘是个软性儿,任人拿捏,教她也说不准了。宿欢待在屋檐上思绪杂乱,不由得想起宿青棠来。那厮心思多,行事也狠得下手,更深谋远虑。不知而今状况,他算到了几分。便无八九分,六七成也是有的。他不似宿欢自个儿,瞧着看重名声权势,实则无甚要顾忌的。如若他打定主意坚决不立太子党下,宿欢也没旁的法子。“养虎为患啊……”宿欢莫名的念叨一句,又低笑了声,语气里不无叹息的自顾自抱怨着,“往年看着……也是个挺好性儿的人,怎么也成了这副模样呢……”她将纸条凑近灯笼里的烛火,瞧着边角染上明艳火色,便松手撂开,看着它成了一片残灰。那只传信鸟仍待在她身边,略歪着脑袋,用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瞅她。宿欢用指腹蹭了蹭那毛茸茸的头,挥手让它回去。眼瞧着那只鸟儿飞远,以致看不见了,她方才提着灯笼跃下屋檐。起身时带过一阵风,将那片纸灰拂散,再没了痕迹。宿欢说,“又不做旁的。”与前些天不似,今儿难得的见了秋阳。虽不甚暖,更携着凉风阵阵,倒也好歹光线明媚。宿欢起的极早,醒来便再睡不着,索性洗漱更衣出了门。她用过膳后百无聊赖,无奈未曾与楚珚之讲过,便也不好去街上转悠,只得耐心等着。忽而,隔壁房里响起些许动静,宿欢略作思索后,又斟过一壶茶细细品着。待杯中茶水尽了,她径直走向门外。隔壁歇的是温梧。半试探半玩味的抬手轻叩了几下,再预料之中的,听见房里传来应答。“哪位?”因着将将起身,温梧的声音略微泛着哑,又有些许倦意,教宿欢听来,只觉勾人的紧。“郎君醒了啊。”她直截推开门,看向榻边的人,笑吟吟的与他说,“日安。”“……!”温梧匆忙背过身,系着衣带时指尖都不由得轻颤,面颊晕开薄红,“出去!”“吱呀”一声,宿欢宛若不曾听闻似的,语气里却添了笑意,“我将门关上了,郎君莫恼。”“宿女郎好生胡闹!”他难得的羞恼起来,也不知是羞多些,还是恼多些。好容易将中衣整理妥当,他拿过搭在一旁的外衫,语气也严肃几分,“如此贸然闯入我房中,不知女郎是何意思?”“郎君莫恼呀。”宿欢倚在雕花门上,唇角含着笑,目光落在温梧脊背上,再往下掠过腰身,眸底戏谑,“我无意轻慢郎君,只不过隔了一夜,甚为想念,故而……”“宿女郎。”开口拦下她轻佻孟浪的话,温梧沉默少顷,又叹了一声。衣衫已穿好,他便转过身来看向宿欢。他看着宿欢神情,却瞧不出甚么端倪,更觉得自个儿方才似是有些过分,便软下语气,温声问她,“女郎醒得甚早,不知可用过早膳了?”“……用过了。”顺着话应下,宿欢轻轻眯眸,“郎君不恼了?”“若女郎下回好生说话,我如何会恼。”他略有些无奈。在他将将洗漱后,正更衣的时候,宿欢便贸然闯了进来。再急一刻,推开门怕就……羞死他了。这般想着,他耳畔又有些作烧,挪开眸子道,“这般见人着实失礼,还请女郎暂且出去,等我束好发冠,再去寻你罢?”宿欢偏不愿好生说话,更走近几步,“那不若我为郎君梳发罢?”“……甚?”温梧惊愕看她,连连推拒,“这……使不得,女郎还是快些出去……”“帕子可洗了?”她忽的打断话音。温梧满面红晕愈甚,抿着唇角不做声了,“……”并未一再戏弄,宿欢瞧着他的神色,忍不住又笑一声。她拿过铜镜旁的木梳,指了指镜台边的圆凳,“过来坐下。”“……于礼不合。”皱眉看着宿欢,他心底无措,面上却也不显,“宿女郎若不愿出去也可,只将发梳还我。”“要晓得我好些年未曾给旁人梳发了。”她素手扶在镜台边角,好整以暇的看着温梧,眉梢轻挑,“又不做旁的,郎君怕我作甚?”“……”温梧只觉自个儿再不允下,她那模样……像是要做出甚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