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薄情 第289节
这?已经不是贿赂,是官场铁规则。谢玄英也不能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 程丹若刚把冰敬给毛巡抚送去?,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简直窒息。 这?种感觉,就像路边吃瓜,吃着吃着,发现火烧到自家头上了。 假如毛巡抚被罢官,新任巡抚上台,就要重新送礼、重新攀交情、重新塞钱。 “玛瑙,给我?倒碗冰镇绿豆汤。”她扶住额角,“我?要冷静一下。” 第236章 想太美 毛巡抚急得火烧眉毛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居然这么倒霉,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但?如果捋一捋, 就?知道杨、崔斗法之初, 就?在西?北互市,被搞着实?不冤枉。 再?者?,他贪了吗?贪了。 除了三节的礼、两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礼, 毛巡抚贪污的大头, 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税来?说吧,大部分交的是物料, 但?也有收银子的, 民间交上来?的都是碎银, 官府需要将其?重新融化, 锻造成熟悉的银锭。 在这过程中, 银子有损耗,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损耗就?成了官员们的外快。 注意, 火耗是税,附加税, 提前从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报销。 淋尖踢斛同样,秋粮一般都是交粮食, 百姓把米麦倒在斛中,要堆出尖尖的顶,然后官吏踢一脚, 上头的粮食就?掉在了地上,这部分掉落的粮食, 也就?成了“损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后,官吏贪污掉一部分,因?为粮食交到户部是要称重的,官吏只会对百姓说,哎呀这个重量不达标,再?拿点来?。 和火耗一样,也是从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费用。 如此,交给户部的税达标了,“损耗”则归上下官员所有。 换言之,这笔钱是吏员收来?交给县令,县令再?给知府,知府给布政使,布政使给巡抚、总督,直至阁老。 层层瓜分下来?,毛巡抚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点过日子,这点灰色收入也够了,一年有一万两呢。 可毛巡抚爱好字画,古董字画的价格绝对便宜不到哪里?去。 这点默认的收入,就?有点不够用了。毕竟,他还要在老家?买田(家?在扬州,江南的田价高昂),买小妾(吟风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随),以及打点京城上下。 石太监收费不菲,内阁的几位大人也要走动,按时送节礼,每次进京都是一笔巨额开支。 他就?只能再?开源了。 问题就?出在这。 前几年,他一直说山西?有灾情,什么少雨干旱兵乱,朝廷拨了不少赈灾款,可蔡尚书查了查,说根本没那么严重啊,你是不是贪污了? 好在崔阁老帮他说话,找了个理由,说事情是这样的,虽然不严重,但?百姓生活难过,就?把钱借给百姓买种子了。 ——这叫青苗钱,王安石就?曾经推行过,如今偶尔也会用。 蔡尚书铁面无?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把钱补上。 毛巡抚差点吐血,立即寻人打听虚实?,这才知道,蔡尚书此人骨头很硬,能力很强,从前是做御史的,后来?加佥都御史的头衔,巡视江南。 这个职位和巡抚相仿,只不过巡抚注重总领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纠察,是个狠人。 而蔡尚书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杨首辅。 事已至此,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蔡尚书履历光辉,皇帝颇为信任,首辅提携,崔阁老反对无?效,输了一筹,没能把握住户部尚书的职位,反倒让杨首辅将了一军,动到了毛巡抚头上。 当然,崔阁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给毛巡抚,说,要想保住官帽,就?把亏空补上。 亏空是十万两银子。 毛巡抚算过,手?头上金银字画凑一凑,也能挤出五万两,再?多就?得伤筋动骨了,都是田产、房产之类的东西?。 这都是他半辈子的家?底,如何舍得? 那,钱从哪里?来?呢? 毛巡抚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 最开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经送出去的钱,并没有把毛巡抚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来?,只要毛巡抚在位一天,他们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污,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碍不到自己。 且谢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们的明争暗斗,都妨碍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验培养液里?的青霉菌,忽听下人来?报,昌顺号的程正求见。 程丹若以为是毛衣的事,很快见了他。 谁知程正一进厅堂,二话不说,直接给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惊恐交加地磕头:“请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时沉默,片刻后,不像平日那样,叫他们免礼入座,反而道:“你先说说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并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派人来?家?中,要求我们出十万两银子,弥补任上亏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为什么是你们?”她质疑。 程正的回答也简单:“程家?做茶盐生意,蜀地以茶为主?,晋地以盐为主?,与抚台往来?不少。如唐、吴两家?,背靠侍郎、尚书,抚台也不敢打扰。” 他不介意直说双方的关系,因?为如今的盐法就?是如此。从前,朝廷用开中法,商人运粮,朝廷给盐引,大同故此繁华,程丹若的祖父的发家?也与之有关。 后来?,改为运司纳银,既是拿银子直接买盐引,官商日渐密切。 可以说,盐商和官府必有关联,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内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盐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吴家?也一样,有族人为封疆大吏。 这样的人家?,毛巡抚当然不会动手?。 程丹若问:“如果你们给不出来?呢?” 程正一脸苦涩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资填补亏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顺号做生意时,有没有超出边界并不重要,没有罪名,就?捏一个罪名,只要毛巡抚想办,就?一定能办了他们。 所以,要么昌顺号出钱消灾,毛巡抚度过一劫,他们就?度过一劫。 她斟酌道:“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们攒了些家?底,咬咬牙,三万两还是能出的。”程正推心置腹,“可十万两银子……哪有这么多啊!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抚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说,这晋地的盐商可不止我们一家?。昌顺号的钱,您是知道的,都投到羊毛衣里?去了,哪里?凑得出十万。” 程丹若瞥他,心里?也有数。 山西?盐商很多,这与当地的环境与开中法有关,而论资排序,昌顺号只能算是中等?。毛巡抚精准地盯上他们,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绑架”程丹若。 昌顺号一旦完蛋,长宝暖的发展就?会受挫,程丹若倒霉,谢玄英政绩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说,“让我想想。” 程正是来?求援的,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实?实?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风吹动竹帘。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寒意。 原以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纷争与己无?关,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好好发展纺织业,劝百姓种地,就?能实?现目的。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张大网,内阁在最中央,大同位于边角,可虫子落到网中奋力挣扎之际,边缘的丝线亦有断裂的危险。 身在网中,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时,起?身去二堂找谢玄英。 他正在整理诉状,看起?来?数量并不多。 没办法,时下风气,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衙门?。而案件的多寡又关乎官员绩效,告状的人越多,考评越差,遂多以乡贤调解为主?。 就?连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说。去年,谢玄英把积压的案子清空后,牢里?的犯人都没剩几个。 见她来?,他难免诧异:“怎了,眉头皱这么紧?” 程丹若挥退小厮,把程正的恳求告诉了他。 这下,谢玄英也皱起?了眉头。 “昌顺号家?底殷实?,又没有强硬的靠山。”程丹若点评,“不大不小,拿捏起?来?刚刚好。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恐怕还是你。” 毛巡抚打算通过昌顺号,扼制长宝暖,间接逼迫谢玄英或者?说靖海侯出面,帮他解决一下这次的问题。 谢玄英思?索许久,问她:“你怎么想?”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我试试,我就?去试试。” 程丹若皱眉:“我不喜欢受人威胁,而且程正的态度……他们恐怕也不干净。”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帮程家?。”谢玄英提醒她,“他们是你的人,你不出面保下他们,恐怕令人寒心。” 她顿住。 “在外人看来?,昌顺号投向你,又恰好与你同姓,渊源颇深。”谢玄英道,“我们必须保住他们,否则,今后招人办事,必生顾虑。” 他说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态说:“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愿。” 若叫他如愿以偿,今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挟,此例绝不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