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黑光~
若只是为临行前乱跑、耽误启程的时间而道歉,这样的语气着实有些过度了——千夜咎这句抱歉说得没头没尾,但玖兰枢却好像知道他现在所想,并未对他的异常表露出丝毫困惑。 此时此刻,纵然与千夜咎回忆起同样的过往,玖兰枢的心情却是全然迥异的。 是在十年前那个改变了一切、昭示着这一切罪孽开端的雪夜里。 从未得到过、与拥有过却又失去,这两种情形下所承受的悲伤,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虽说早在始祖时期,玖兰枢就已经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失去,但玖兰悠与玖兰树里在他眼前双双辞世时,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对本应被他视作蝼蚁漠然对待的玖兰李土,产生了浓烈的憎恨与杀意——即使这样的变数,不过只是让他从美好的梦境中清醒、剥夺了他过于贪婪的奢求,强制他回归原本孤身一人独自前行的生活模式。 不过庆幸的是,他很快便接受了这残酷的转变——毫不留情地将玖兰李土击成无数破碎的rou片,冷漠决绝地肃清包围着玖兰邸的数只Level E,玖兰枢从地下室带出优姬,在那些温暖的时光里逐渐卸下铠甲的柔软心脏、再次被深厚的坚冰封冻。 怀中幼小的优姬仍在昏睡之中,玖兰树里用生命将她变成了人类,待她苏醒、就会忘记曾以血族的身份度过的所有岁月——终于又只剩下玖兰枢一个人了,但这无关紧要,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 夺走悠和树里的生命,当然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让元老院与玖兰李土彻底毁灭的执行者,就由他来担任,至于当前他要做的,是安置已成为人类的优姬,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最好的人选就是玖兰夫妇生前的友人、吸血鬼猎人黑主灰阎。 元老院派遣出负责回收玖兰李土躯体残片的走狗已经赶到,漫山遍野都是前来增员的Level E,令人作呕的恶臭腐气愈发浓郁,要成功送走优姬,就必须铲除这些障碍。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Level E葬身在强势的攻击下,然而它们就像繁殖能力极强的蚊蝇,经历着这样的屠戮,仍能源源不绝地出现在视野中,为了加快速度,玖兰枢只好寻找到一处隐秘之地,暂时将怀中昏睡的优姬放下。 寻找、杀伐——茫茫无边的雪原里,他独自机械式地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进程,孤冷地行走在凄迷的风雪中,寒潭般的双瞳不见一丝光芒、一片死寂,空洞漠然地看着遍地的雪与血。 刚刚杀死前方的两只Level E,飞溅的鲜血与死亡的躯体未及落地,身后又有三只接近,这一次却不待玖兰枢出手,它们便已悉数被击杀、风化为沙尘—— 出现在眼前的千夜咎,似乎刚刚经历过筋疲力尽的奔跑,此刻正犹自急促地喘息着,却在看见他正脸的那一刻,呼吸瞬间停滞,神色天崩地裂、眼眶蓦地红了一圈,心疼得像是快要哭出来,抬起微颤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将温柔的亲吻落在他眼睑上,然后,温暖的拥抱接踵而至—— “小枢……对不起。”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玖兰枢不再是孤单一人。 不用再去理会周围的敌人,因为千夜咎会保护他,也不用再去勉强劳累的身体,因为千夜咎会支撑他——置身于千夜咎的怀抱中,玖兰枢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脆弱的疲惫便乘隙而入,倦怠的酸麻裹挟了全身,无骨般地慵懒倚靠在千夜咎身上、完全凭借对方的拥抱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冰冷的脸颊埋进千夜咎暖暖的颈窝,嗅着眷恋的熟悉气味,嗜血的欲念也随之滋生。 当时年少的玖兰枢,仍然比千夜咎矮了半个头,于是抬手环住千夜咎的脖颈、微微施力拉下,轻车熟路地舔过顺从靠近的颈侧,将锋利的獠牙深深刺入咫尺之处的血脉——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任性的小孩。 将玖兰枢宠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千夜咎,也一如既往履行着这个身份的责任,放松怀抱托住玖兰枢的腰,予取予求、纵容他肆意索取自己的血液,甚至为了让玖兰枢的进食更加轻松一些,配合地自行躬身,嘴唇靠在他耳畔,舒缓的声音极尽温柔、却也足够坚定:“我会陪着你,所以,小枢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哦。” 支撑着他、为他挡去所有风雨的熨帖怀抱,供养他的甜美血液,与这句动人心弦的承诺一起,让玖兰枢心甘情愿成为千夜咎的俘虏,身心血脉、全部忠实地刻满他的姓名。 …… 千夜咎在为当年玖兰家事件发生时、他的迟来而道歉,但元老院赶尽杀绝的计划,与玖兰李土的贪婪与野心,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来负责。 抬手安抚地顺着千夜咎后脑的发,玖兰枢轻叹着念他的名字,“阿咎。” 而后松开怀抱、稍微拉远两人的距离,将手上拿着的围巾绕过他的后颈,修长的手指耐心地一颗一颗系上他风衣外套的纽扣,玖兰枢仔细为千夜咎戴着围巾,打好一个完美的结后抬眸,看着千夜咎怔然的模样,温凉的手掌轻柔覆上他的颊侧,亲昵地摩挲着,“外面冷了,要多穿一些。” 话音刚落,却见千夜咎有些狼狈地垂下眼,意欲掩饰什么般,收紧揽在他腰际的手臂,再次投入他的怀抱。 被突兀的移动晾下、悬在半空中的手微不可见地僵了僵,才落在千夜咎的肩膀上,玖兰枢长睫低垂、在下眼睑处刷了一层晦涩的暗影,那一瞬间,温柔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落寞,“笨蛋。”他回抱着千夜咎,靠在他耳畔放柔了声音说,“你陪在我身边,已经很好。”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千夜咎的死xue,胸腔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下面的脏器仿佛被劈得支离破碎,千夜咎拼命咬紧牙关,才能坚持着不被铺天盖地袭来的绝望击溃。 他已经无法继续陪在玖兰枢身边,所以这一次的行动,绝对不可以失败,必定要将玖兰李土挫骨扬灰,让他死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粗暴的推力来得猝不及防,突然的移动惊醒了沉寂的尘埃,它们纷乱地飞散在空气里,玖兰枢即将撞上身后墙壁的那一刻,千夜咎的手臂及时垫在他身后,尚来不及品味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温柔对待,颈侧便传来被舔舐的湿凉触感,尖锐的獠牙紧接着切入他的血管,只为他留下了低声呼唤对方名字的余裕—— “……阿咎……” 耳畔传来血液汩汩涌出、以及吸食者大口吞咽的声音,意识到这个人是谁,玖兰枢并无丝毫怒意与不悦、反倒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宛如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最初的诧异过后,他纵容地抬起双手、拥住千夜咎,而后安静地闭上双眼、宠溺的笑弧浅浅笼上唇角。 …… 吸取玖兰枢的血液,对于千夜咎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分明是久违的、心爱之人无比甜美的血液,却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他疯狂堕落,眉间紧紧拧着,千夜咎的十指硬生生扣进墙壁中,竭力克制着对玖兰枢的杀意,除此之外更让他苦不堪言的,是随着血液一同涌入的记忆。 那些千夜咎没有参与的、玖兰枢昔日的经历,此刻仿佛全真影像一般、一帧不落地在千夜咎的脑海中循环放映—— 与玖兰夫妇一样,黑主灰阎也期盼着人类与血族有朝一日能够和平共处,他早有在他名下的黑主学园、成立由血族组成的夜间部的想法,曾经前来玖兰家做客时,他对玖兰树里提到过这个计划,但当时却没有适合领导血族青少年一代的人选,后来玖兰枢成长至十二岁,换成人类的年龄,恰是可以读国中的时候,且当时被暴虐的兄长玖兰咎压迫的传言,也逐渐传开,作为纯血之君,玖兰枢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于是借着某次玖兰枢前来探望优姬的机会,黑主灰阎便邀请他加入黑主学园,不料却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元老院,有一个人,我必须要陪在他身边。” 画面中的少年,神色是不容置喙的决绝,清冷的声音里不甚泄露的那一点柔软,便被衬托得犹为清晰,让这句温柔的誓言听起来愈发动人心弦。 没有谁会比千夜咎更明白,离开元老院前去黑主学园,对玖兰枢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时玖兰枢暗中收揽的势力,已然有了大致的轮廓,身在元老院这种处处受限的囹圄,虽然并不会影响实现最终目的,但与前往黑主学园是完全不能比拟的,即使在那里也会受到元老院的监视,单纯的学园生活不仅令人轻松不少,更加宽限的自由度为玖兰枢提供的便利,也不止一星半点。 但玖兰枢却放弃了这个完美的机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地狱里,面对千夜咎时,更是绝口不提这件事,后来千夜咎得知真相,还是因为在一次元老院的聚会上,一条麻远以嘲讽的口吻评述黑主灰阎提出这个计划、请求元老院合作的行为。 不忍再去多看玖兰枢为他做出的牺牲,辛亏怀着这怯懦的逃避心理,千夜咎才能很快强迫自己成功收回獠牙,从恋人的血液犹如罂粟般甜美而危险的诱惑中抽离,奈何迟疑虽然稍瞬即逝,他还是看见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 “……原来你是、在那里……” 玖兰枢前往黑主学园的计划能够顺利推进,千夜咎其实功不可没,多亏了他对玖兰枢变本加厉的压迫、搅得元老院鸡犬不宁,以至于支持玖兰枢派系的代表们不断上诉、夜之社会舆论鼎沸,一条麻远才迫于维持元老院安定的压力,放弃了以考察学园具体环境的理由,继续拖延玖兰枢离开的狡狯算计。 在当时的一条麻远眼中,千夜咎是心怀着吞噬玖兰枢力量的企图,自然不可能同意玖兰枢脱离管束,玖兰枢是被一条麻远暗中送走的,他正式动身去黑主学园的那天,千夜咎被支开、正在一条麻远的陪同下,参加一场无聊至极的晚宴。 那时他与玖兰枢早已决裂,居所同样也随之分开、位于元老院中距离最远的两端,千夜咎没有想到,玖兰枢竟然不顾身边监视的一条拓麻,也要绕路去他的居所。 画面中的玖兰枢沉默不语地站在门前,修长的身姿挺拔优雅,他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漆黑大门,片刻之后漠然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履,沿着冗长的走廊渐行渐远,孑然一身的背影孤傲而决绝,最终溶蚀在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中。 …… 双眼辣得发痛,根本无法抑制湿热的水意涌出眼眶,千夜咎埋首在玖兰枢肩头,情不自禁地拼命收紧拥抱他的双臂,他知道这样会弄痛玖兰枢,却被浓烈的愧疚与不舍逼迫得近乎疯狂、无论如何都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 玖兰枢也纵容着他的任性,没有任何不适的挣动,也不说一句拒绝的话语,回抱着千夜咎,下颔抵在他肩头,放松地微微垂首,就这样亲密无间地互相依偎。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重新归于沉寂的空气中,只听玖兰枢轻轻地说:“阿咎,我就要失去你了吗。” 回响在耳畔温缓的声音,如同一泓悄然无声的清泉,淡薄的凉意灌入千夜咎耳中,有条不紊地沿着血脉传遍全身,却让他整个躯体都变得僵硬冰冷—— 身负的血咒无解的事实,千夜咎本就没打算隐瞒玖兰枢,他们彼此相知相恋,加上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如今千夜咎根本不可能再完美无缺地欺骗玖兰枢,而且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也不想让玖兰枢为此疑心分神、节外生枝。 虽然玖兰枢得知真相早在预料之中,但千夜咎还是不受控制地表现出、犹如骗局被揭穿似的恐惧,精神紧绷着,胆战心惊地等待知情后的玖兰枢,将要对他进行的宣判—— “阿咎打算对我做什么呢,”只听玖兰枢浅浅地叹息,用肯定的语气说,“要消除我的记忆吗。” 剧痛的脏器仿佛被绞成一堆碎rou,拥堵着胸腔、死死梗住喉管,让千夜咎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接下来灌入耳中的话语,更是令他整个大脑都开始嗡嗡作响—— “我要做的事,很快就能结束了,阿咎可不可以等等我,”玖兰枢稍作停顿,再开口时,向来清冷淡漠的声线,带上轻轻的颤抖,语气里那些隐忍的脆弱与卑微,终于失控地暴露出来,他几乎是祈求地说,“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 脑海中尖锐的鸣啸终于攀升至顶,千夜咎却在这单调的蜂鸣声中奇异地冷静下来,他松开玖兰枢,转而认真地看着他,只是这样安静地凝视,就无法克制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意与悲伤。 水雾再度蒙上眼瞳,此时此刻面对玖兰枢,只有跪着,才能宣泄心中磅礴迸发的愧疚与歉意。 千夜咎重重地跪在玖兰枢身前,膝盖骨与地面碰撞发出沉滞的闷响,他颤抖着执起玖兰枢的左手,在他的无名指处落下长久的亲吻——这是他穷尽毕生所臣服的君王,可他却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事实上,千夜咎的时间所剩无几,甚至撑到杀死玖兰李土之后,都有些困难,倘若玖兰枢的爱人不是千夜咎,他就绝对不会承受这些痛苦,绝对不会选择轻率地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宿命般、从一开始就已知结果的死局,足够证明千夜咎存在于世,是致命的错误,与千夜咎相遇,是玖兰枢的无妄之灾,是千夜咎让玖兰枢像待宰的羔羊般手足无措,这一切不幸,都是千夜咎带来的,他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让玖兰枢抱憾而终。 千夜咎抬起头,虔诚地仰望无法做出反应的玖兰枢,瞳底猩红的暗光一闪而逝——在这一刻,终于不必再担心谎言会被玖兰枢识破,然而启唇回答的同时,泪水却犹如溃堤般、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他颤声说道:“好……” ——我做不到。 只一个字,就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 千夜咎只能泪流满面地发出虚浮的气音—— “我等你……” ——我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