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寂夜~
玖兰枢离开黑主学园的第二天,黑主灰阎便应承了猎人们的邀请、接下协会长的职务,成为新一任的猎人首领。 一直以来,黑主灰阎都为曾经无差别屠杀吸血鬼、这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感到无比后悔,因此当初才决定从猎人的世界隐退,如今他选择复出,不仅是因为空缺的协会长一职亟待填补,也是为了依照千夜咎的计划、更好地协助他达成夙愿。 由于玖兰枢身为熔炉的缔造者,原本就对熔炉的情况有所感应,而在源金属的力量日渐式微的关头,他也一定会更加频繁地关注熔炉,所以千夜咎选在这个大战刚刚告一段落的时机,趁着玖兰枢忙于处理各方势力的混乱、分身乏术之际,迅速完成自己的计划。 不过玖兰枢分明诸事缠身,却仍然抽空来到猎人协会,当面询问黑主灰阎,近日为何频繁调试熔炉——这个走向,倒也并未出乎千夜咎的预料。 黑主灰阎已完全按照千夜咎给的模板作答,如实说熔炉的火焰好像略有衰减,就去查看具体情况,原本他还想借此对玖兰枢提出制造不依赖源金属的力量、独属于人类的猎人武器的建议,但是千夜咎事先叮嘱过他多说多错,他就没有再提起话头。 当时玖兰枢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的异状,很快就离开了猎人协会,但现在想来,黑主灰阎那一刹那、几不可查的欲言又止,或许早就被他尽收眼底、放在心上。 再如何尽善尽美的计划,真正执行时也绝不可能避免变数的发生,千夜咎为此缜密地制定了对策,让黑主灰阎从旁协助,一旦玖兰枢发现端倪,就请黑主灰阎竭尽所能帮他拖延时间,他只需要半分钟就足够,并向黑主灰阎借取那柄沾染无数吸血鬼鲜血的佩刀,待到将心脏投入熔炉后,便立刻自行摧毁躯体、封堵住一切可能让玖兰枢得知真相的渠道。 在失去心脏的弥留之际,千夜咎拔刀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可惜半分钟的时间还是太长,玖兰枢最终没有给予黑主灰阎任何阻拦的机会。 计划无疑面面俱到,但纯血种归根究底不是创世神,人事已尽,所以此时此刻身临的情景,只能称之为命运吧—— 玖兰枢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獠牙同时嵌入他的颈脉时,千夜咎在天旋地转间呆滞地睁着双眼、茫然地想到。 …… 记忆中分明已经亲自手刃的宿敌,此刻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不止如此,还做着亲手挖出心脏的自毁行为…… 却就在亲眼目睹千夜咎将心脏扔进火焰中的下一秒,世界骤然静止,万籁俱寂、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心底封冻的湖泊无端泛起层层涟漪,并于顷刻间化为惊涛骇浪,席卷着滔天的怒意呼啸而来,却又立即悬停在半空,最后只剩下无从着落的酸楚。 空荡的怀抱被冰冷的温度填满时,玖兰枢才回过神来、发现抱住千夜咎的动作,竟然是身体在无意识中自行完成的。 他们不是不共戴天的夙仇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玖兰枢遍寻记忆、并未能够发现可以解释现状的残像,为了得知被掩埋的真相,就只能…… …… 玖兰本宅。 前一夜刚下过一场雪,漫山遍野皆是银装素裹的胜景,雪霁初晴、薄金的天光在洁白的雪野反射之下,将宽敞的厅室映照得更加明亮。 对于人类,现在是出行活动的白昼,对于血族,现在却是应该整顿休息的黑夜。 玖兰枢回到宅邸,已是午时,推开大门,只见客厅里的壁炉正燃着金红的火焰——能够无需许可就进入这里的,只有他的亲生meimei玖兰优姬,玖兰枢绕过客厅、经过厨房门口,果然看到里面的少女。 ——距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一年。 这是优姬恢复玖兰的血统后,第二次来到这座宅邸。 第一次则是在玖兰枢离开黑主学园半年后,作为玖兰树里的女儿,优姬也理所当然继承了她母亲的那份纯粹与善良,担心玖兰枢独自一人、会感到凄冷孤单,便抽空主动前往玖兰宅看望他。 那一次,怀着想要让玖兰枢感到宽慰的念头,优姬迫不及待地将黑主学园的近况与他分享,以兴高采烈的口吻告诉他,在黑主灰阎与夜间部众位的悉心cao持下,经过半年的适应期,日间部与夜间部和平共处的构想终于步上正轨,如今的黑主学园,正在井井有条地健康运作中。 奈何她说得如此兴致勃勃,玖兰枢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只在话题结束时淡漠应道:“谢谢你,优姬。” 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反应,有种猝不及防的突兀感,让优姬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硬生生愣了几秒,待到她从尴尬的感触中抽离,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时,玖兰枢却不留情面、冷酷彻底地,将她仅剩的交流欲望击打得分崩离析。 “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时绯樱闲能够成功逃出元老院,是在我的协助之下,”毫无预兆地,玖兰枢径直向她坦诚了当年卑劣的算计,“是我间接造成了锥生家的惨剧,锥生零这一生都绝对不会原谅我,也不必原谅。” 大抵是千夜咎希望,玖兰枢与站在锥生零一方的优姬相处时,能够稍微轻松一些,便在修改他记忆的同时,连带他设计锥生零做下的脏事,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造成是玖兰咎唯恐天下不乱,放出绯樱闲,导致锥生零意外家破人亡的假象,以至于半年前玖兰枢离开黑主学园时,没能对不顾锥生零的反感、善良地念及情义执意认亲的优姬,当场解释清楚这一切。 现在既然恢复了记忆,理应将真相告知优姬。 如同绝顶云巅高不可攀、无心无情的神明,玖兰枢悲悯又漠然地注视着优姬错愕失色的表情,无动于衷地告诫:“优姬,该放弃的就直接斩断,这样会更好。” 那一次,得知真相的优姬,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溃走。 因此,玖兰枢也从未想过会与她再见。 此时此刻,优姬就站在灶台后,不躲不避地直视着玖兰枢,纯血种的感官十分敏锐,玖兰枢刚进入室内,她就已经觉察,不只是因为他开门的动静,还有浅浅缠绕在他周身、罕见的血腥味——那无疑是玖兰枢血液的味道,优姬仔细打量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正待启唇询问他是否受伤,玖兰枢先开口了。 “优姬,”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语气是温和的,却仍如半年前一样、莫名透出些难辨悲喜的木然,“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过来。” 一照面就是这种不留余地、划清界限的措辞,也提醒了优姬、让她想起这次过来的目的,“之前被枢学长所说的事实吓到,狼狈地逃跑了,这次是想来正式告别,毕竟您曾经很照顾我,还想顺便再看看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家。” 她顿了顿,眼神清明凛然、认真地看着玖兰枢,“以后,就是陌生人了。” “好。”玖兰枢微微颔首示意,而后没有留恋地转过身,一路往地下室走去,“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从群龙无首的始祖年代,到帝制、再到元老院制,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到如今的知礼节知荣辱的文明社会,经过漫长的时间洗礼,足够多的经验被积累下来,玖兰枢便各取优点,为夜之社会制定了全新的统治制度,使权力分配更加均衡。 这一年里,作为推行新政的血族首领,玖兰枢一直非常繁忙,大多数时间都被数不清的政务埋没,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固执地坚持着每一天都空出少许时间,不惜繁琐地往返奔波,也雷打不动、每天必定要回一趟玖兰宅。 就在这时,门铃“叮”的响了一声。 正准备离开的优姬顺手打开门,矜谨地向来人投去询问的目光,“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贵安,优姬大人,”来人向她躬身行礼,恭敬地将信件双手捧着呈递给她,玖兰枢从议会返回宅邸仅仅过去了半个钟头,就有需要他批示的文件接踵送到,“这里有一份文件需要枢大人签字。” 这样的情形其实并不新鲜,玖兰枢暂离职守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却只是这么短暂的时间,都少有从头至尾的清净独处。 优姬是第一次经历这件事,遵循着待客之道,礼貌地侧身让路,“哦,好的,请进。” 信使却明显是被玖兰枢告知过规矩的常客,小心翼翼不敢擅越雷池一步,“不必了,感谢优姬大人的好意,枢大人规定外人不得踏入宅邸一步,否则就直接处死,平时他听到门铃声就会出来的。” 然而今天,时间又过去五分钟,依然不见玖兰枢的影子。 看着面露难色的信使,优姬只好接过他手中的信件,打算亲自递送给玖兰枢。 ——他应该是在地下室吧。 …… 拿着文件,优姬站在这栋宅邸地下室的入口处,做好心理准备才推开门,再次迎上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气。 玖兰枢回来之前,她已经来参观过这里,客厅中央的精致水晶灯,将这一室照得宽敞明亮,这里的陈设仍然是十多年前的旧模样,然而冰窖般寒凉的温度,却与她记忆中的温暖大相径庭。 双手环在身前、优姬用手掌不断摩擦着上臂生出的鸡皮疙瘩,迅速环视一圈,目光锁定了那扇半敞的房门,不久前它还是牢牢闭锁的状态,如果她没有看错,门上甚至设置了封禁的术式。 优姬举步走过去,在门前停住,透过并不狭窄的缝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玖兰枢。 他一双长腿交叠翘起,姿势慵懒地倚着靠背,右臂随意搭着扶手,掌心朝上、长指间松松夹着一杯盛满猩红溶液的高脚杯,房间中暗淡的光线,为他完美无瑕的五官、刷上一层塑形般立体的阴影,此时他长睫半敛、目无焦距,低沉的眉眼间,神色冰冷阴郁,环绕在周身的气质,竟隐隐现出些桀骜的锐戾,与方才死寂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玖兰枢今天的状态无疑极差,仿佛沉溺于泥泞的沼泽、已然自顾不暇,门口的优姬怔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再次将优姬从失神中唤醒的,却是玖兰枢的声音,“我饿了。” 他的音量虽然不高不低,腔调也并无分明的起伏,但长久的寂静,仍然使得这个响动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 而更令人感到惊愕的,则是玖兰枢说这句话的语气—— 犹如理直气壮向大人索要食物的小孩,简短的几个字里那近乎依赖的任性,让优姬刚刚从前一刻的阴霾走出来,紧接着又步入下一处诡谲的魔障。 她下意识地寻找玖兰枢谈话的对象,却只能看见贯通地面与天花板的巨大冰柱,以及其中似乎封冻着的一具人体,从她所在的侧面角度,无法确认那个人是谁。 “我很累。”开了头之后,接下来的话就说得顺畅了许多,指间的赤芒微微漾动时,优姬看到玖兰枢展开的掌心里,印着一道尚未痊愈、犹在渗血的伤口。 “这就是你一直盼望的,新式猎人武器的成果,还不错吧,试验就快要成功了。”他波澜不惊、淡漠从容地解释着那个伤口的来历,轻描淡写的口吻,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不痛不痒的小伤放在心上,然而刻意将伤痕暴露出来的举动,却又无端透出一丝微妙的违和—— 仿佛在期待着,有人会因此感到难过,并在这之后、又生气又心疼地亲自为他治愈。 接着又是漫长的沉默。 什么结果都没有等到的无边寂静间,耐性终于告罄,玖兰枢面无表情地抬起双眼,眸光薄凉漠然、直视着对面的冰中之人,开口说话时,语气却是近乎怨怼的扬声质问:“我受伤了,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只听“喀”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液体滴滴答答洒落在地面的动静,玖兰枢指间的高脚杯,已被他硬生生捏碎——凭他的本事,分明可以轻易将磐石都化为齑粉,眼下却任由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扎入掌心的血rou,无疑是故意这样做的。 而后,他优雅地放下交叠的双腿,舒缓从容地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履走到冰柱前,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掌面覆上冰壁,血液被他cao纵着顺利渗透冰层,接触到里面的人体时,凝聚成一绺一绺针尖般细长的血线,有条不紊地刺穿冻结的衣物、钻入皮肤之下的血管中。 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玖兰枢维持着平视的姿势,让自己的目光始终只落在那个人的胸前,可惜没有能够坚持更久,微扬起脸的那一刹那,刻骨铭心的容颜便不经意映入视野,顷刻间让他成为可悲的俘虏—— 玖兰枢目不转睛地看着冰中封冻的人,锐冽的眉眼就在这绵长的凝视间,妥协地融化、最终变得柔软如水。 深沉的双瞳里蕴藏着醇厚的爱意,似乎下一刻便能与那无边的酒红色融为一体、酿成甜美的酒液滴落,玖兰枢缓缓抬起空着的左手,长指隔着厚重的冰壁、一点一点描摹着冰中之人容颜的轮廓,仿佛只是这样的凝视与触碰就非常满足,涌上眉眼的思念和眷恋、温柔得催人泪下。 …… 那是从未见过的、完全陌生的玖兰枢。 优姬便在这时情不自禁地将门推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让她走进房间里—— 封冻在冰中的人,面色白得宛如一抷纤尘不染的初雪,他双目安详地闭合,似是沉睡的模样,看着居然有种静谧的纯美,生前趋于曼丽的妖冶风致,只能从精致的五官上、寻觅到残留的端倪。 ——优姬最终勘破了这位始作俑者的真实身份。 片刻的怔愣后,她茫然地转回视线,在玖兰枢受到惊扰而倏然侧目、刀刃般又薄又凉的凌厉注视下,讷讷地说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单字,“……他、他不是——” 心脏被剖出、自赖以寄存的躯体中剥离,并很快转移至熔炉,血液则被玖兰枢吸取融合——唯二两个支撑生命的重心,皆已不再名为“千夜咎”,也就昭示着“千夜咎”的死亡,那个令人绝望的诅咒,至此、终于可以宣告破除了。 那一天,在千夜咎濒死的状态下吸取了他的血液,玖兰枢得以看到他大部分的记忆,终于完整地知道了他一直隐瞒的真相。 就像用树脂定格绽放的蔷薇一样,在千夜咎的躯体化为碎片之前,玖兰枢及时以玄冰将它封冻、顺利地保存下来。 ——辨认出来人是优姬,玖兰枢便逐渐收起瞳中冷冽的杀意,很快恢复为一如既往的沉静淡漠。 直到优姬闯入房间的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一次的失控究竟有多离谱。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疯魔般不顾一切地沉湎在一个千夜咎仍然活着、很快就会苏醒的幻象中。 千夜咎让全世界都误会,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玖兰枢当然知道优姬要说什么,便从容坦诚地缓声纠正道:“他是我爱的人。” 血族的夜晚尚未结束,梦却是该清醒的时候,玖兰枢的声音犹带寒夜的寂凉,自言自语般近乎残酷地剖白着冰冷的事实,“今天是他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