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大象

    03.?大象

    动物园员工们将人群疏散得很快。叶晖回头看了几次，见叶英又落在最后，心下明了，便嘱咐叶镜池去跟着。

    “大伯，刚刚那位是……？”叶镜池虽很早就过继到了叶晖名下，但今年才离开旁系的家，到本市读大学。

    “你叫他裴叔叔，”叶英听得远处脚步声渐近，转身补了句：“……是朋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裴元的脚步顿了顿，原本焦急的神色被泼了盆冷水般静了下来。他跟年轻人点头示意，顺便拉过叶镜池一起跟上叶英的脚步：“我要了辆游览车，等会开车带你们进大象园区。”

    “我们租一辆便是。”

    叶英边说着，却不着痕迹地在叶镜池背后轻推，让侄子离开了裴元的接触，自己反手握住裴元小臂。叶镜池注意到叶英这个动作乍看像礼让，实际上控制了三人之间距离的主导权。

    叶家向来有些习武的家传，叶镜池还得叶英指导过剑术，对人体关键处并不陌生。他跟在旁边，观察到叶英顺着裴元的手肘滑下，虚扣住手腕。但那位裴叔叔毫无觉察，任叶英不经意地触碰过两肩，背心，甚至丈量了发尾的长度。

    “没事，宇轩是大象园区保安，跟他说一声的事。”

    然后叶英停了下来，转身正面裴元：“东方宇轩？你们一起？”

    裴元微愣：“我陪你们就好。他有他的工作。我和他说你现在眼睛的情况，需要个交通工具和家人一致行动，不然就你那方向感，落单就危险了。”

    “有必要么？”叶英突然明显地神色不悦。

    裴元叹气翻了个白眼，安抚的话熟练如本能：“也不是完全因为你，你弟他们还带着几个孩子。”

    他瞥见后面被叶英吓得原地立正的叶镜池，宽慰地笑笑：“你大伯就这样，每次给他找无障碍设施就不高兴。”

    “跟这个无关。”叶英似乎更生气了，抽手转身就走，语气偏还要轻描淡写的：“久未联络，不敢麻烦。既然你朋友在大象园，你我同路恐怕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裴元莫名其妙，叶英语气更冷了：“怕你尴尬。”

    裴元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霎时两眼圆瞪，脸红着急急赶上去：“你又乱想什么？宇轩和碧玲结婚了，他能回家，和我们这些员工不一样。”

    叶英被他捉住手就不动了，但皱着眉：“你不能回家？”

    裴元立刻噤声不答，转头正对上叶镜池小狗般的眼神，在他和叶英来回之间探究。他抿住唇，就听叶英道：“镜池，去让你爸他们等等。”

    年轻人应声而去。叶英站在他面前，沉默，半垂着头，雪絮般的刘海被风轻轻吹散，乱了额角胎记。裴元想帮他理好，却在抬手时犹豫了。

    四年来只有寂静幽深的夜里，他才敢露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看着那张他仅有的、叶英的照片。东方宇轩能从外面带回的消息少之又少，其他更是奢望。这些年叶英过得如何？身边可有人照顾他？

    之前他们远远相对，叶英那份疏离是否在告诉他，人事已变？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总算听到叶英问这个问题，但裴元还是沉默半晌，开口时声音干哑：“……知道又有什么用。”他沉眸望着某处空白：“你也有新的生活。”

    叶英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还牵着的手上，裴元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这点熟悉的细节叫他几乎抑不住澎湃的情绪。甚至他在想，裴元不愿现在和他解释也不重要了，只要他还好好的，他还愿意和自己回去——

    可裴元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就当我们……分开了吧。”

    或许不该意外。

    四年前裴元突然消失，警方早就排除了遭人胁持可能性。是叶英自己不愿去相信。

    只是他想不通。裴元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主动离开？不爱了？照顾他太累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和他说？他能放手的。只要裴元作出选择，他能够放他走，他能否定自己四年来所有疯狂和坚持的理由。

    时间安静了很久，叶英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

    观光车上，孩子们的嬉笑和明媚的阳光热闹到一块儿，让大家不至过多地注意到前排低到冰点的气氛。叶英抱着盲杖坐在副驾，仿佛不察有人贪心，频频透过后视镜偷看他。

    不是看不出叶英在故意给自己冷脸，但话说尽了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裴元强迫自己收起视线，用滚瓜烂熟的介绍词转移注意：“大象的鼻子很长，耳朵像扇子，腿像柱子，就跟路边标识牌画的一样。”

    他说时特别留意了，后座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讲解提出异议，这让他顿时安心不少。

    “大象习惯群居，团结而忠诚，会在自己同族没能力抵御危险的时候选择牺牲自己，以换取其他人继续生存的机会。所以要记得，他们是一群无私的……动物。”

    他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叶英。叶家众人的关注全部在风景和几个孩子上，其实如果有谁回了个头，定能看到裴元眼中决绝的神色。

    其实这四年来，裴元在这动物园内也见过熟悉的面孔，均是他的病人。便是从那时起，裴元开始严苛地遵守员工守则的规则，寻找各种帮助游客逃离的方法。唯恐有一天会在这里看到自己亲近的人出现。

    他失败过，也成功送人出去过。而此刻，他的意志从未这般清醒强烈。哪怕他永远无法跟叶英解释发生了什么，哪怕这次后他们再无法相见，当下他必须要让叶英和他家人尽快离开。

    天知道，他爱他，他有多想他。

    也许那不可名状的魔鬼也知道。

    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一缕寒气蹿过脊柱。裴元下意识强制自己停止所有思考，转头去搜寻大象园区沿途的标识牌。那些标识牌上用简笔画了大象的轮廓。

    裴元每次进大象园区，都选择紧紧盯着标识牌，而避免去直接观看大象。这是他保持下来的习惯之一。

    裴元盯得眼睛都有点酸痛，恍惚中，他的瞳孔映出的图案线条逐渐扩撒。白色蔓延覆盖了整个大象的形状，甚至向上延伸出两个拉长的，耳朵般椭圆。大象的眼睛，好像开始泛红……裴元这时才猛觉心底攀升出一股慑人、寒凉的恐惧，然而他已不能动弹！

    “裴元？……阿元，怎么了？！”

    叶英掌心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刚才裴元不知何故渐渐停了车，着魔般僵硬着一动不动。叶英感觉不对，摸过去才发现他的四肢冷如冰雕，便一点点将他握紧方向盘的手掰开，裴元整个人就直接栽倒。

    叶英捞住他，察觉裴元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往他怀里钻，似乎要躲避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叶英几乎条件反射地将他抱紧，喊他名字。后座的众人也被惊动，但没等他们求助别的工作人员，裴元神志开始慢慢恢复，这才发觉脸上早已涕泗横流，爱人的指腹正替自己抹去泪水，摩挲着他五官的轮廓。

    “阿英……”泣音再压抑不住。这个怀抱阔别已久，也太过奢侈，把四年间掩埋的孤独仓惶全部逼了出来。

    熟悉的低唤拨动心弦，叶英也顾不得裴元埋在他肩头呜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元！”

    “人类……人类最大的优点，团结、勇气、绝不动摇的忠诚。我是人类、我是人类……阿英、阿英……”

    然而这句话中流露出的那种绝望，却让叶英更加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