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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尸体停在后面的院子里。蒙了一层白布,天气很冷,要不然早该不能看了。赶着要下葬,离火无忌让人找了一辆板车,一具一具尸体搬上去。

    他隐约做过这样的事了。当初学宗的人伏击他,尸体也这样一具一具,搬到了板车上,一路拉着走,这一次不一样,挖好了很大的土坑,一个个埋在后山,勉强插上了木牌。

    凄清的神刀宇,屋子破了还能修,墙上斑驳了也能想办法捯饬,唯有人变了,才是无可转圜的变了。

    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弟子,听着指挥,把伤者分了不同的地方,轮班照顾。神刀宇里吃的不够,药也不够,离火无忌忙前忙后,天亮了,千金少回来了。

    他匆匆忙忙的赶回来,像个快乐的光棍,当真只有一两个人在后面。神刀宇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这让千金少隐约猜到了二师兄回来了,别的顾不上,他先去地窖里吨吨吨喝了一通酒,摸摸嘴,上去了,离火无忌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让他吃了去睡觉。

    “大师兄回家了。”千金少强撑着疲惫,说了一句。

    离火无忌说:“我知道了,这就回去,你去睡吧。”派了两个人守在门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让千金少这个宗主一惊一乍的半夜起来扛事,没必要了。

    他正要下山去,忽然有人跑了出来:“无忌师兄!宗主吐血了!”

    千金少昏迷不醒,他刚刚喝过的酒,如今真气散漫,四处冲突,在体内宛如一道撕裂的剑气——这是学宗的术法,离火无忌一看之下,神色就变了。

    他抽出银针,封住了几处xue道,但千金少真气游走,无法完全止住,除非找到办法解除体内横冲直撞的术法。离火无忌坐在床边,呆怔了片刻,他看了看千金少,旁边人也在看他。

    “无忌师兄……宗主他……”他还有救么?其他人眼巴巴的看着,离火无忌站了起来,看了其他人一眼:“守着宗主,我去准备草药。”

    夜很黑,离火无忌也不知道这样的法子能不能奏效,离开了神刀宇,他可以露出虚弱不堪的实质,藏在夜色之下。他一离开神刀宇的范围,就有人跟了上来。

    离火无忌慢慢停了一会儿,有气无力的休息。这虚弱不是假的,一天一夜过去了,他只喝了一点水,毫无食欲,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吃下去。现在遇上敌人,若是个好手,他就该想一想后事——而不是现在这样,示敌以弱,赌自己不会死在半路上。

    那人也停下来,屏气凝神,十足以为藏的很好。

    这种人离火无忌只遇到一个,唯独一个,路上遇到遮遮掩掩不肯露面。他一闭眼睛,嗓子干哑,说的话也很疲惫:“霁师兄。”

    霁寒霄一震,慢慢从暗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离火无忌是凶恶的洪水猛兽,让人不敢动弹,不敢靠近,就在他要鬼鬼祟祟发足狂奔之时,离火无忌骤然干呕了一声,快步走了几步,到旁边蹲下了。

    霁寒霄惊呆了:“你……你中了毒?”

    离火无忌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的纤弱,又柔弱,又坚韧,在霁寒霄锐利的目光之中,那道伤疤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好在痕迹不深,或许过一阵子,还会更浅,离火无忌幽幽道:“你为何跟在我身后?”

    一听这话,霁寒霄一个激灵:“剑宗与刀宗开战,互为仇敌,我跟着你有什么稀奇!你别妄想我还钟情于你,你……你如今又丑又难堪,病得一阵风就倒,谁瞎了眼,才对你有意思!”

    离火无忌听了这话,却没有反应,只是往前继续走。

    霁寒霄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子,忽然又想起他刚才明明也病了,道:“你是医者,还胡乱吃东西,离火无忌,你……你要去哪里?”

    离火无忌停了一停,道:“我要找学宗的人。”

    “学宗?”霁寒霄道:“哈,你求我,我抓给你如何?”

    离火无忌沉默了片刻,一息幽幽,他走了片刻,走入一片树林之间。霁寒霄终于明白了一些,忽然嗓子里堵住了:“你在找谁?”

    “逍遥游。”离火无忌疲倦的说:“休琴忘谱……七雅之一。找他救人。”

    霁寒霄猛地怒气上冲,又迅速迎上一片寒冷的冰水浇下来。离火无忌忽然一声长叹,道:“霁师兄,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回去又如何!”霁寒霄冲他,冲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离火无忌侧脸冷漠无情,微微转过来:“霁师兄,你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霁寒霄脸上一红,又一僵:“谁喜欢你了——你、你先和西风横笑一起,转过头来,又想——”

    “以前的我,有师父和师兄维护,才是宁无忧。从天元抡魁一战,宁无忧就不再是那个人了。”离火无忌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但宁无忧不爱你,我也没想过要爱你。”

    霁寒霄骤然抬起头。

    “走吧,这和你无关,”离火无忌耐心的说:“你不想杀我,那就别留在这里。”

    剑出了鞘,离火无忌索性背过身,一眼也不看他,只要轻易一剑,就能结果折断孽缘。霁寒霄痛苦地咬紧牙关,咯吱咯吱作响,离火无忌继续往前走去,走一会儿就要停一停。

    “宁无忧!”

    走入山林,离火无忌没停下来,霁寒霄站在原地,看着剑,看着他颤抖的手掌,他的心被人扔在地上,践踏不顾,可他还想追上去,当做这回事没发生过。

    他曾以为天之道是最可恨的人,剑宗次之,这些人看见了他、利用了他,又虚伪的踢开了他,贴上天之道的影武者的标签。而宁无忧,竟然还能比这些人更可恨。

    霁寒霄握紧了剑,杀心顿起,追了上去。

    不远处,一道飘飘惊鸿影,颢天玄宿似喜似悲,神色转瞬又宁静下来:“离火师弟。”

    离火无忌仰起头来,平静的道:“颢天师兄,你竟然在左近。”

    “纵然我极力约束丹阳,管辖星宗,旁人也不肯放弃复仇之念,这场激战,星宗也被迫卷入其中。”颢天玄宿沉默了片刻:“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霁寒霄,霁寒霄呆住了。

    “我想找一个人,”离火无忌没有隐瞒:“我有一个重要的人中了学宗术法,我想请逍遥游前辈援手。”

    颢天玄宿道:“原来如此……听闻刀宗失利,你也受了牵连。若你不介意,我或许能援手一二。”

    “是学宗的伏术正气。颢天师兄,请让路吧,”离火无忌声音喑哑:“时间不多,我不想多添事端。”

    颢天玄宿无奈的看着他:“可你放出信香,离火无忌,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信香是找到天元最好的办法,”离火无忌倦怠极了:“至于……我想师兄不会误会。”

    霁寒霄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惊愕的瞪着离火无忌,但那个人神色依然淡漠,看不出情绪如何波动,一个地织利用信香为线索,寻找天元,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丹阳也在附近。”颢天玄宿淡淡的说:“我能来见你,只怕他也会忍不住来见你。”

    “丹阳师兄么,”离火无忌往前走:“再会了,颢天师兄,多谢你提醒。”

    “离火无忌!”颢天终于不再温和了。

    短暂的对峙之中,离火无忌微微侧过了头,他找到了要找的人——不远处,就在不远处。

    但前面还有颢天玄宿,后面还有霁寒霄,他夹在中间,如同火炉上炙烤,如果不是早就淌过了火海,现在就该焦枯痛苦,慌不择路,颢天玄宿只需要站在前面,来自天元的压迫就够让他痛苦。

    “他来了……”颢天玄宿也发觉了。

    “有人告诉我,弱小不在地织还是和仪,从来都在人心。颢天师兄,你想标记我么?”离火无忌微笑起来:“你会在这里标记我么?”

    颢天玄宿冷冷看着他,半晌,侧过了身,让他过去。

    离火无忌走过他身边,却被捉住手腕,颢天玄宿微微侧过去,声音盘旋耳畔,靠的太近,气息温热,在这深秋的天气里,骤然化为无数光芒,那声音依然维持着表面的温和,和表面下藏不住的安稳的力量。

    “无忌师弟,以免你误会。”颢天玄宿平静的说:“我很想标记你,就算你不是无忧善良的地织——就算你有了伴侣。”

    颢天玄宿松开了手。

    离火无忌脖子里爆出一片晕红,他不想这样,却难免这样的反应激烈。这种激烈落在霁寒霄眼里,就要追上去,颢天玄宿快了一步拦住了他:“让他去吧,你不该在这里。”

    “凭什么!就凭你是天元吗!”霁寒霄眼睛发红,对付颢天玄宿,他没有留手的必要。

    颢天玄宿道:“在来这里之前,我们早就发现彼此。所以他赶你走。”

    霁寒霄一时之间没明白,他懵了一下,颢天玄宿看着他,同情他,又有一丝温和的宽容:“他想要你活着离开,你再往前去,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树叶摇影,更远处,是学宗和星宗的冲突——颢天玄宿想起了师弟,空气里浓郁的信香和从前稍微不同,却比从前更具有摧毁人理智的能力。就算那个人从来不是无辜善良之人,就算离火无忌甚至不是地织,他也无法断言,这一刻重来,他是否真的再能松手一回。

    千金少睁开了眼睛,一阵一阵发晕,口干舌燥,身上的种种痛苦反倒轻了不少。

    “二师兄?”

    一只手落在了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离火无忌就在旁边。四目相对,千金少就要撑着起来,离火无忌低声说:“乱动什么,你身上还没好。”他的声音很冷定,有一种平静人心的力量,千金少躺了回去,舒了口气:“真好啊。”

    离火无忌轻轻道:“好什么,你都快死了。”

    “还没死,这还不够好。都是大师兄烧的红烧rou,我都一脚进了阎罗殿,想着要吃一口,撒丫子跑回来了。”

    离火无忌笑了笑,道:“你再睡一阵吧。”他站了起来,又回过头来,片刻,轻轻道:“有空多去看看大师兄。”千金少答应了一声,诸般心事都被伤势消解,躺了下去,模模糊糊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