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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便生出后悔。要有多大的一颗粗心,才能对一个病体缠绵之人说出这样的讽刺?他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那人,对方脸色平静,看不出是否被这句话刺住。这人从来如此,仿佛他做一切,都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场烟云。他本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倘若如此,又怎能在这吃人的宫中残喘?只是对着这人,便忍不住扒着自己那颗黑透的心肝,翻找出最里头一点干净的赤红,似乎一点的遮掩迂回都施展不出。成了个最笨拙的傻瓜,后又忍不住翻检自己说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音调的起承转合,为上一秒的冲动而悔青了肠子。平日里那个乖张桀骜的锦绣坊主,几时会这般愁肠百结?他在那里纠结,玉求瑕却有些苦恼道:“什么回天上不回天上的,天上这么冷,我好不容易下了凡,为何再要上去与那些庸人为伍?”苏遗奴一懵,艳丽的眉眼因为此刻的呆愣竟显得有几分可爱来:“你说什么?”便是金尊玉贵如许清,也尚且存着敬神之心。而厌世嫉俗如苏遗奴,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狂言。还是从谪仙一般的玉求瑕口中说出。玉求瑕却不管自己身上那被女帝亲自盖章认证的“谪仙”风华,见苏遗奴不信,理所当然道:“倘若我当真是谪仙下凡,那将我贬谪,定然是庸人作祟,可见天上人间,本无所谓区别,我又做什么要回天上?”“这……”如此自大狂傲的渎神言论从玉求瑕口中吐出,苏遗奴在难以置信中竟然又觉得有一分荒诞的理所当然。在他心中,一个白璧无瑕的虚伪神像似乎渐渐变得透明了,而在原地又有一个新的人像拔地而起。目下无尘,岭外高标。这才是玉求瑕。“是了……你叫玉求瑕,白玉求瑕,果然是十足的孤傲自负。”苏遗奴口中喃喃,竟是忍不住笑了。“孤傲自负?这说法可真不客气,”玉求瑕微微勾唇,“不过遗奴说的却也没错,我的确就是如此清高自许,若要我与庸人往来,那比杀了我更痛苦。”苏遗奴眼神微动,这言下之意,“你话里有话?”玉求瑕看他,不言。他不说话,苏遗奴也知道他的意思,微微抿唇:“你与我往来又是为何?满朝文武都知道我苏宦郎奴颜媚骨,专横跋扈,又狐假虎威,乖张无常。我如此不堪,你又如此孤傲,与我往来,岂不是污了你的清清白白?”玉求瑕静静地听他说完,边听便轻轻地点头,等他说完了,便往后退了一步,苏遗奴一惊,却见下一刻他身体后仰,正好靠在一颗梅花树杆上借住力。两人隔得远了些,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忽然道:“苏宦郎,那时你为何要我唤你遗奴,可等我真唤了,你又生气?”苏遗奴一怔,不明白怎么话题又绕回到这里。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满树的绿叶葱葱茏茏,有不少飘飘摇摇落了下来。隔着满林落叶,苏遗奴看见玉求瑕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一双薄唇开开合合。“一世人生来死去,唯有两事相伴始终,无非是最初的性命与最初的名字。然而即使这两桩,既是命里由天,又皆从心定。遗奴这个名字很好听,苍天之遗,明珠堕尘,不染浊埃,顾自心奴。我唤你的时候,便仿佛在唤小名,让我欢喜无限。”苍天之遗,明珠堕尘,不染浊埃,顾自心奴。一个人的名字有多重要?很重要,起码对于苏遗奴来说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也或者是此生唯一一次,听到自己那象征着遗弃的名字还能有着这样美好的解释。苏遗奴睁着一双眼,浓艳的眉眼凝成了一副静止的画作,他面上一片空白,什么情绪什么心意,都被这句话裹挟着,冲刷着那颗小小的心房。半响他忽然轻轻一笑:“好骄傲的说法,果然得是白玉求瑕才能说出口的解释。”“我字字发自肺腑,但凡有一句虚言,便让我……”他一顿,抬眼看着苏遗奴,一字一句地说道,“便让我一世人讨不得遗奴欢心。”话音未落,心跳已然漏了声息。苏遗奴哑然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自嘲道:“这话说的,倒叫我哭笑不得。苏遗奴狂妄自大,乖张自负,人人不齿,又何德何能,得目下无尘的玉先生如此青眼!”其实他从未怀疑过玉求瑕的真心,那份炙热跳动的赤子之心,便如他名字一样的骄纵高傲,容不得掺入半点虚假,又怎会惺惺作态?然而却也正是因为这份丝毫不掺水分的爱敬,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令他浑身战栗却又无法克制地想要占有,贪婪追求却又一次次徒然地尝试克制。“呔!人人不齿?庸人之见,与我何干?”依旧是理所应当的语气,病弱的男人,轻嗽之间却见傲然风姿,“说你狂妄自大,乖张自负?那可见世人眼盲心瞎,已至何种痴愚!但是,若你自己也将这话放进了心里去,那这话便成真了!”“哦?”“咳咳,”玉求瑕似笑非笑地勾出一个弧度,说出的话也是半带玩笑半是认真,“我在你处见着雪质冰心,丹华傲骨,却唯独见不到所谓的自大自负。在我面前这人,分明只是个缩在厚厚乌龟壳里的傻孩子。”苏遗奴抬眼去看,却见玉求瑕说话便不再看他,只仰着头看那藏在绿叶中的零丁几朵白梅。“你看,梅花开了。”玉求瑕道。风悄悄地停下了,枝头的一朵梅花晃了晃,支持过了风的蛊惑,却在这片悄寂中慢慢脱离了生长的枝头,一路飘摇而下。落在了树下人的指尖。玉求瑕拈着这朵梅花:“开得真好。”“……可惜开得有些太早,花期尚未开场它便早早地谢了。若是再等上几天那该多好。”“总得有做那第一个开花的,”玉求瑕语气淡淡,松开手,任由又起的风将那零落的梅花吹走,两人看着那朵在空中摇摇晃晃飘散的白花一会儿,玉求瑕道,“若是一起开,它便不是它了。”苏遗奴微微压下眉眼,似乎有些不满地拧起眉峰:“风起了,你也该回去了。”玉求瑕无奈地笑起来,顺从地跟着他回去。“咳咳咳……”“果然是又受凉了。”“只是风吹到喉头有些痒。”“痒便少说些话。”“遗奴,你见过雪里的梅么?”“小时候好像见过,记不真切了。”“圣都好像不下雪?”“不下,偶尔有冰。”“……雪是白的,梅是红的,木枝藏不住,屋檐上的琉璃瓦倒映着太阳,一点动静,便会让枝头的堆雪跌碎在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