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哼哼哼!果然还是本姑娘最厉害!」

    「仲谋,你怎么才打这么点?一二三四五……啧,你不会连那只兔子都没打到吧!」

    ……

    远远的,你就听到了孙尚香的声音。

    孙策骑马带着你慢慢地走了回来,还没近前,他便热切地同孙权和孙尚香打招呼,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仲谋,尚香!」

    孙尚香和孙策一般,如同一团跳脱的火焰。

    而孙权,则站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你们,蓝色衣袍随风猎猎飘动,好似夜中飘零的磷火,又如蛰伏的兽,沉静地窥伺着一切。

    他的眼神肆意地掠过你的脸颊,脖颈,似乎在搜刮着什么。

    碧光上游,你恍惚想起那支翠色尾羽的箭,与孙权对视的刹那间,孙策伸手将你抱下了马,你听见孙尚香笑嘻嘻的声音。

    「哎哟,我就说怎么没看见嫂嫂,原来是哥你带走啦。」

    顶着孙权孙尚香二人的目光,你本来想自己下马的。

    孙尚香露出揶揄的神色,明快俏丽的笑意晃过你和孙策之间,正想乘胜追击,发现收拾孙策猎物的仆人来了。

    她立即转移了注意力,抢着几步上前推开仆人,正要弯下腰来准备仔细列数,却大为惊奇地「咦」了一声。

    只有四只动物,不过均是一箭贯穿,狠厉而精准。

    再看红色尾羽的箭支数量,孙策分明就只射出四箭。

    孙尚香两手叉腰,有些咂舌:「哥,你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就只猎了四只!」

    她忽而转头看向持续沉默的孙权,大叹一口气。

    「仲谋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怎么还不如仲谋?难道今天这猎场是专门为本姑娘开的?嘶——不对!」

    她忽然冲到你和孙策面前,神情明显有些不怀好意,语气上扬:「哥,你和嫂嫂干什么去了?」

    你感觉脖颈侧边的痕迹微微发烫,似乎被某道目光刺了一下。

    孙策清了清嗓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敲了敲孙尚香的额头,笑了起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问了。」

    那一记并没用多少力气,孙尚香哀嚎着往后大退了一步,孙权不着痕迹地躲开,却还是被她抓住臂膀,承受起她大半重量。

    孙尚香拉着孙权,不服气地冲着孙策道:「什么小孩子!仲谋你看,哥又这样!」

    孙策又笑了起来,笑得话音也高高的。「你不是小孩,上次狩猎为什么非要我让你三支箭。喜欢什么就要让别人让给你,哪有这样的?」

    「嫂嫂!」孙尚香见在孙策这里讨不得巧,便转而投向你的怀抱。

    这原本没什么,可是她另一只手拉着孙权的胳膊。

    孙权猝不及防,半个肩膀撞入你怀中,你和他错愕的目光霎时相对,身子一斜就要向后摔去。

    后背忽然多出一只手,一股力量将你回推向前——原来是孙权急忙跨出一步,伸手将你抵了回来。

    不过这样看来……倒像是他将你拥回了怀中。

    那股熟悉的书墨气息顿时缠绕周身,本该是凉薄的,却如那个旖旎回忆一般热烈,让你的思绪停滞一瞬。

    也正是这时,你白皙颈侧后的咬痕撞入孙权的视野。淡淡的红色,倒映在他幽深的碧色瞳孔里,深得像血。

    那是他,之前想咬破,却没舍得的地方。他那日只留下了很浅的印记。

    此时却已被覆盖上了兄长留下的痕迹。

    孙权眉间一动,呼吸顿时变得有些沉重,眸光轻转,移开了视线。

    抛开繁杂的思绪,左边是孙权,右边是尚香。

    你顿时觉得身子僵硬无比,而尚香还窝在你的怀里一个劲地叫着「嫂嫂」「我哥欺负我」,所幸孙权顷刻间已站直身子。

    稀疏平常又极为迅速,像滴雨落进湖泊,无人在意它是否于顷刻间弹跳几瞬。孙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好了,尚香。你兄长他随口说的,回头我替你教训他。」你缓和了声音,孙尚香闻言瞥了孙策一眼,果见孙策耸了耸肩,一副认了命的表情。

    「没办法,你们的嫂嫂可是彻底勾住我了呀。」你听见孙策这样叹道,可话音充斥着明晃晃的依恋。

    孙策没有问孙权为什么今天只猎了五只,孙权也没有问孙策为什么只猎了四只,不过他向来如此。

    唯有孙尚香喋喋不休,明明她猎得最多,到头来竟然没有人夸奖她。

    一路上你都听见孙尚香在后面说个不停,一会儿抱怨箭头不好,一会儿又为自己的战利品感到洋洋得意。

    孙权骑着马行在她身侧,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孙策和孙尚香都不在,因为你多看了路边的野果树两眼,孙策兴致勃勃地要摘来给你尝尝,你拉都拉不住。

    孙尚香嫌回程路上无聊,便也跟着去了。

    山间道路之上,除了几个随行的仆人,装物的车,便剩下了你和孙权。车轱辘的声音碾在你们二人之间,渐渐碾过你们心上,沙石环绕。

    你看见孙权,就想到那支绿色尾羽的箭。

    「仲……谋?」你迟疑了一下,还是唤了他。

    孙权闻声明显身子一僵,随即抬起目光看着你,眸中绿意渗出的阴凉被阳光揉散几分,溜到唇边,紧绷成一条线。

    「殿下有何事赐教?」他平静地开口。

    你稍稍勒了勒缰绳,马蹄停驻几声,离后面的孙权近了些。

    「你,今日用了几箭?」

    孙策不在,孙权看着你的目光稍凛,半晌话音竟然透出些许冷意:「呵,殿下何故关心我呢。」

    「不想说就算了。」

    你闻言一皱眉,回头就要离去,却闻见身后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

    「六箭,够了么。」

    「剩下一箭去哪儿了?」

    「……想射一只兔子,没射中。」

    剩下的话已经不必再问。你闭了闭眼,微微呼出一口气,日头偏西,阳光轻薄地打在你的背和发上。

    传递的温度贴上你发后的脖颈处,被孙策一口咬出的伤痕此刻正微微发热。

    孙权就这样看着你骑马回到了前面,兄长此时也回归了队伍,正凑到你的面前,怀里藏着几颗红色的果实。

    他看见你张嘴衔住了兄长递过来的果实,手中粗粝的缰绳重重磨过他的指间。他浑身有些麻木,就连孙尚香什么时候在他旁边也没发现。

    「哎,哥对嫂嫂真好啊。啧,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孙尚香感叹道,顺手往孙权的手里也塞了一颗野果。

    「嫂嫂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看他这辈子都得栽在嫂嫂手上了。」

    孙权低下目光,盯着手中的红果半晌,咬了一口,然后随手扔掉。

    「……好难吃。」

    孙尚香明显一愣,有些诧异于孙权的反应,可惜红色的发丝在他脸侧晃动,让她看不清孙权的神色。

    「你舌头出问题啦?明明很甜的嘛……喂,你不会还在为我嘲笑你猎不到兔子生气吧!」

    听见兔子二字,孙权神色更加晦暗,不论孙尚香说了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眼前全是那片薄凉的山林,雾住他的神思。

    ……

    孙策带着你来狩猎,有些反常,但他没理由去质疑这项决定。

    即便那天他去看望了广陵王,做下那样的举动,兄长似乎也没看出来,待他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同——直到今日,你随他们一同狩猎。

    孙权有些心烦意乱,一个人骑着马游荡在山林之中,射下几只猎物,却生不出任何胜利的感觉。

    他收起弓箭,抬头看了看天,烈日当空,刺得他眼睛很不舒服。

    孙权环顾了四周,目光游曳至一处幽深静辟的山林停下。苍郁茂密,鲜见阳光,他没有多想,就朝那个方向去了。

    只是初入那片幽林,他就猛然勒下缰绳逼得马儿驻足。

    少年的身躯僵直着,迎风成了一尊石塑,而隐约的声音破碎着融在风里,从幽林深处传来,令他心神轰然溃散。

    他不用去看,就知道广陵王和孙府的少主正在里面做什么。

    孙权绷着下颌,咬住牙关,心底的恨意和爱意交缠共舞,又碰撞争锋,直至擦出火焰,想要燃烧吞没他的心志。

    他被逼得指尖泛白,山林的微风裹挟着凉意,吹开他红色的发丝。

    他这算什么?

    孙权抿了抿唇,按捺住一切沸腾的情绪,轻轻拉了拉缰绳迫使马儿回头,却撞见孙尚香追着一只兔子往这里奔来。

    孙尚香没注意到孙权的脸色,看见孙权站在那里盯着她,着急地大喊:「仲谋!你可别动!这只兔子是我的!」

    那只兔子奔跑得很快,几下就从孙权身边掠过,往密林深处去。

    孙权反应过来,沉静的声音里终于燃起迸裂的情绪:「尚香!别去那里!」

    可孙尚香不会听他的。

    孙权眸中寒光划过,立时搭弓,毫不犹豫地朝着密林深处的方向射出一箭。

    那只兔子受了惊吓,迅速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孙尚香气恼地拍了孙权的肩膀一下,咬牙切齿道。

    「孙仲谋!你故意的是不是!」

    孙尚香的力气很大,肩膀很疼,孙权却没吭声,只是还出神地盯着密林深处。

    见孙权这样,她反倒不气了,觉得好笑道:「还盯着看做什么?你难道看上那只兔子了?……这树林这么密,你肯定猎不到啦。」

    孙尚香没再停留,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

    蓝色衣袍的少年依旧停在原地,微微垂着脑袋,红色的头发看起来柔软而炽热,却于密林之下拢出几分晦暗和森然。

    此处没有刺眼的阳光,却不缺乏温软暖意。

    没有冷雾繁霜,亦不缺乏彻骨冰凉。

    孙权深知方才那一箭距离你们不过几步之遥,手中的弓箭颤颤,似在嗡鸣。

    幽林深深处,血热涌动,情暖交叠。

    他失神地再度拉起弓箭,碧绿的瞳孔燃烧起火焰,催生出他最阴暗的欲望,箭尖锋芒微微闪动,折射出一点光。只要他一松手,利箭破空,或许可以钉在你依身的树旁。

    「仲谋……」你的话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回响,令他浑身血凝。

    不知凝滞了多长时间,他心内的叫嚣渐渐回归于平静,弓箭的嗡鸣声也随之消失了

    孙权最终收起了弓箭,静默了片刻,只想到他应该离开这里。

    只是离开之际,他无言地回望了这片密林,想起兄长曾携着他游览整座山,对他发出的轻快话音。

    「仲谋你看,这片山林生得很密,不见日光哎。……哈哈,不要被我发现你在这里躲懒啊!」

    他随手将余下的箭都弃至山间,仆人们一支也没找到,只寻到一支尾羽几乎劈裂的,被深深地钉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