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撒旦

    在登船前,我和爱丽丝就“不要在人员有限的船上狩猎”达成了共识,如今这则失踪消息,自然应证了我们对船上还有同类的猜测。

    但我认为暂时还不宜轻举妄动,因为即使没有吸血鬼的存在,游轮杀人案也不计其数,何况还只停留在失踪阶段。

    于是我们不想管,其他乘客也秉持同样的想法:当入夜后我来到甲板上散步时,依旧能听见船舱里热情洋溢的乐曲声,还有海浪的浅吟低唱声,而乌鸦的嘶哑早就遥远得听不到了。

    一对共舞者随着音律旋转到了窗边,我看着他们,无法控制自己脑海里浮现出了奥尔菲斯。

    他是此类场合的常客,但我从未和他去过一场舞会。

    我没见过他跳舞的模样,只能想象,一个皮肤白皙、优雅迷人的年轻男人,会如何迈步进入耀眼生辉的厅堂,使得多少双含情脉脉的眼眸集中在他身上,然后他走向某一个惹人艳羡的盛装少女,这是他钟爱的口味,而少女因他超群出众的外表下还有深邃的思想而目眩神迷,可惜终究是一场单方面的投入,拥抱她的佳人纯粹是个猎手。

    如今,尽管我亲眼目睹了那个人在地下的永眠,却依旧忍不住看向轮船出发的方向。

    这不是因为念念不忘或者忧心忡忡,仅仅是因为迷茫,我试图通过回顾往昔的经验,以在心中找到方向,并想起自己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代的人类岁月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被身后注视的目光惊动回头时,我正独自一人从脚下的甲板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并凝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要灿烂得多的群星————爱丽丝喜欢有炫目光泽和人来人往的场所,这一点她真的很像奥尔菲斯,所以即使不狩猎,她也爱在舞厅的衣香鬓影间穿梭,并未与我一道吹拂大西洋的海风。

    杰克不知道看着我的背影多久了,以至于我发现后,他立即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对我行了标准的绅士礼,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一样。

    “做你的模特?”听完他的邀请,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我很合适吗?”

    英国人的特有的薄唇上露出一个倏忽即逝、捉摸不定的微笑,使我无法捕捉他的情绪;而他并没有称赞我美丽或者别致,他只是说:

    “这样的话,我就能够在不逾矩的前提下,守护你度过接下来的旅途,因为这艘船并不安全,而你身边却没有能保护你的人,你却还得照顾孩子。”

    他的身音压得极低,显得暧昧,但他始终与我保持了合理的距离,就像是要显露他的礼貌与决心。

    然而我还没有破解他身上的神秘之处,我还想静观其变。

    于是我拒绝了:

    “柯斯米斯基先生为什么想守护我?想必和我这孤儿寡母的状况脱不了关系……总之我看上去确实挺可怜的,但先生若去三等舱看一看,会发现到处都是比我可怜的人。————至于模特,那儿……”

    说到这里,我学着杰克昨日邀请我去舞厅的态度说:“那儿,舞厅里面想必有更绚丽的素材。”

    我都说到了这一步,杰克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可是第二天我却主动找到了他。

    因为一夜过后,游轮的歌舞升平再也没办法维持下去了。

    据说一个三等舱的旅客凌晨被惊醒:天花板上渗出一大片深红色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时还留有余温,是从上一层的地板漏下来的。

    人们打开那间房屋,只见到满床猩红,原本的乘客已经不知所踪:显然是死了,尸体一丢进海里便会无影无踪。

    ————而死者生前流了很多血。

    这个情况让我明白自己先前的思路太过保守,很可能暗处的凶手就是同类,这对于我们母女便是潜藏的风险:我得主动查证。

    在翌日的甲板上,我找到了写生中的画家。

    “我后悔了,因为盘账过后,我发现我们母女需要这笔模特酬劳。”

    杰克没有为我的出尔反尔流露不悦,他依旧彬彬有礼地请我来到他的舱房:“请坐。”

    我端坐在高背椅上,当他的目光从我的面容落回到画纸上时,我就趁机观察起他的房间,然而整洁且正常,吸入口鼻的也只有颜料的香味,而不是血的铁锈味。

    我只好任凭他描摹面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什么邮轮的餐饮,舞会的音乐,半夜的星空……在吸血鬼的眼里,人最细小的面部表情都如做手势一般明显。

    如果杰克就是那个凶手,那么他的演技已经登峰造极:我无法从交谈中看出任何异常,他表现得和一个纯粹的画家没什么两样。

    终于随着时间流逝,以“一个着西式丧服的东方夫人”为主题的人像画大功告成,杰克送一无所获的我回了我的舱房。

    在爱丽丝开门的时候,他将一个嵌着银边的信封交给我:“这是我的酬劳,辛苦你了。”

    待杰克离开后,爱丽丝拆开信封,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我拿过来一看,才发现一张信纸夹在一叠钱里面。

    信纸排头用流畅的花体字拼写了我的名字,然后是几段诗行:

    现在,他的脉搏就要停止,

    爱恋让他一息尚存;

    情意在胸,口中无语,

    临终的床前伴着忠贞;

    那天真无邪最为单纯,

    帮他渐渐闭上眼睛;

    是啊,此时一切已把他抛弃,

    此刻万事将他逼入绝境;

    只因你不肯出手相救,

    否则他就能起死回生。

    我看得一头雾水,只能将信纸交给爱丽丝:“这不会是不小心放进去的,那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也读了一遍,眼神变得复杂:“mama,这再明显不过了。”

    她说:“德雷顿,英国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著名诗人,此乃他所做的情诗片段。”

    我听了一怔,像闪电似的回忆起自相遇伊始,英国男人就似乎一直在对我献殷勤:“他是借此向我表明情谊吗?”

    ————真不怪我领悟的能力太差!我还没来得及遇到意中人展开恋爱,就命运骤变被岁月抛弃,变成吸血鬼则直接在rou体上断绝了情爱可能性,而我也干不出诱骗猎物爱上自己的荒唐事。

    那么奥尔菲斯呢?曾经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而不是恋人,连名义上都不是。这是一种整合资源、捆绑利益的婚姻,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谈情说爱:丈夫不会给性情不合的妻子写炽热guntang情书,哪怕他文采斐然;妻子也无法迎合毫无共鸣的丈夫,因为她只迷恋自己的人性。

    所以在收到杰克的情书以前,我不知道与自己有关的爱情是什么样的,我也没想过。

    因此我非常迷茫,只好向唯一的同伴兼女儿寻求建议:“爱丽丝,我该怎么做?”

    爱丽丝的声音依旧很轻柔,但她别过脸的动作,却显得她并不舒坦:“柯斯米斯基先生与我们也就萍水相逢,对于这种事件,用不着那么多曲里拐弯的思量。”

    “我明白了。”

    说完我赶紧拿上情书回去找杰克,这时候已经到了人类的入睡时段:自从接连两起失踪案后,旅客们都尽量避免夜出。

    但是,我虽然预料到走廊上空荡寂寥,却没有想到,自己行色匆匆会碰上巡逻的船员,他一改和蔼神色,盘问我这是要去做什么。

    “据我所知,女士们热衷的舞会已经暂停了。”船员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丧服上,“何况您并不会去那儿。”

    我只好把情书拿出来:“因为有人给了我这个,我为了自己的名节,想能快就快地阐明立场。”

    他点点头,提出陪我同行,顺便验证真实性。

    “柯斯米斯基先生,这封信是你写给这位女士的吗?”

    杰克落在情诗上的目光毫不闪烁,然后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不是。”

    ……

    “可是这样我的女儿怎么办!”

    被“请”到空房关起来以前,我还想据理力争:

    “光凭我夜游不能证明什么!凭什么不是他说了谎……”

    船员毫不留情地锁死了门:“我们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只能不放过任何形迹可疑者,柯斯米斯基先生那边也会有人留意的,至于你的女儿,暂时会让其他乘客代劳照看。”

    我算是深刻领悟了这年头的法治“健全”。变故发生得太快,理智告诉我,现在要做的不是挣扎,而是闭上眼睛沉思默想,将紊乱的现状一条条罗列在脑海里。

    当我再次睁眼时,果然见到了爱丽丝蜂蜜色的眼睛。

    毕竟我们时光永驻的容颜之下是浸yin人间多年的灵魂,那些对孩子放松警惕的监视者,落在爱丽丝眼里才是真正的稚童:躲过所有人、并穿过上锁的房门,不动声色地来见母亲,于她易如反掌。

    “mama。”爱丽丝直奔主题,“那位杰克果真有问题?他诬陷了你?”

    我暗自思忖:“几点了,爱丽丝?”

    “午夜了。”

    我从卧榻边站起身:“天亮以前,我要夺回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