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芙/原著向脑洞】春山可望-5(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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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待用过饭后,杨逍从书房中取出一物,贴身收好,又去院外唤来猫儿,揣入怀中,当下携纪晓芙一齐行了去。此间天高云阔,微风甚好,起初二人行道宽敞,但渐渐地,眼前歧路多出,薄雾朦朦,足下所踏枝丛横生,也愈发难行。想得习武之人,行走江湖,途中跋涉再所难免,平日里修行,亦少不得一身本领,故赶路本非难事。然这一番走动,纪晓芙却只觉双膝泛软,腹下酸痛,而未过良久,足下一个不慎,便给树根绊倒,身子不稳,向前扑倒了去。 他二人原一前一后,相牵而行,便是这一倒,杨逍忽感肩头一热,似给人猛撞了下。转过头去,但见纪晓芙衣衫稍乱,伏倒在他背脊间,一张俏脸绯若彤云,慌张道:“抱歉,我并非有意撞你……这便起来。”正欲爬起身。杨逍微微抿唇,只觉人既可怜、又可爱,遂顺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间,轻吻了吻额心,打趣道:“下次故意罢。若是晓芙把我撞倒,一时冲动,再将我就地正法,那便最好不过。” 纪晓芙蓦地一愣,发觉被人抱在怀中,且言语轻薄,只又气又羞,正想抬手打去。却感额间探来一只掌,抚了抚她额发,又听人温声道:“晓芙,你干么一见我就脸红?”听那话语,粉颊更晕红一分,便瞧她侧首敛眸,虽语声责怒,却蕴得三分娇羞,嗔怪道:“天气热,我爱脸红便脸红,不关你事。”浑不似平素模样。 但杨逍听人语出责怪,心中不解,只恐做错什么,凭惹人伤心,便忙追问:“我惹晓芙生气了么?怎得又凶我。”纪晓芙瞪了人一眼,眸中稍露责备,低声说道:“登徒子,你明知故问。”旋即步履蹒跚,缓缓起身,却不时轻咬着唇,似何处疼痛一般。 诚然,聪敏如杨逍,他顺势一思索,忽恍然大悟,知晓芙言行“怪异”,确拜他所赐。想得二人昨夜云雨,他情欲难遏,不知收敛,只蛮横暴戾地索取着人,纵她噙泪抽噎,怜态楚楚,屡次哀恳道:“不要了。”也未能浇下他yuhuo半分,唯连哄带诱,恣意宣泄,不肯轻饶与人。纪晓芙青稚懵懂,且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又如何受得?想通此节,杨逍心下一柔,顿生说不尽地怜爱,忙攥住她手,轻轻一扯,歉疚道:“我背你走罢?”说着别过身去,躬身半跪,示意人攀上背来。 纪晓芙赌气道:“不用你背,我有手有脚,自己会走。”心中不愿人看轻于己。杨逍知她要强,也不戳破,旋即佯作失落,难过道:“你就这般讨厌我,连碰一下,都不愿意么?”瞥过头去,并不与人直视。纪晓芙心思单纯,见他难过,不禁心生愧疚,想到:“我真不好,又凶他了。”当下脸色渐缓,轻声唤道:“杨逍,我……”而话未道毕,便见杨逍稍一回首,淡然道:“那我慢些走,晓芙跟着我罢。”说着起身,甚勉强地笑了笑,提足便行。 但相背之际,无人察觉,他唇角一勾,心中想到:“丫头,你如何斗得过我?” 他一招连消带打,当真百试不爽。她见杨逍心中失落,却仍“强颜欢笑”,只感愧疚之至。然未行数步,但听得纪晓芙急唤了声,道:“杨逍,你……你别走!”蓦地一跃。与此同时,杨逍双肩忽沉,一阵脂粉甜香沁鼻,感一温软的身躯贴了来,搂过他颈项,耳畔递来一声轻柔,说道:“我没有讨厌你……杨逍,咱们快走罢,要是给人瞧见,可怎么好?” 杨逍微微一笑,紧托住她双腿,心中却说不出地自豪,朗声道:“那便瞧罢,我背我媳妇,有什么奇怪?” 纪晓芙听人称自己“媳妇”,登心跳如狂,脸颊倏地发烫,灿若玫瑰,不觉抓了抓他衣衫,紧张道:“不怕羞,谁是你媳妇?”不料杨逍微一沉吟,又笑道:“也好,晓芙若是害羞,那就我当你媳妇罢?谁做都一样。”纪晓芙抿唇忍笑,却也嗔道:“那可遭了,若是我日后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丢给你做,日日凶你、打你,不务正业,出去赌钱喝酒,回家喝得酩酊大醉,再借着酒撒疯,一直欺负你,你怎么办?” 只听得杨逍放声大笑,调侃道:“还能如何?只能躲在一旁,悄悄抹泪,怪我遇人不淑了。说起来,晓芙不会输得家底空空,再把我卖给龟公,换赌资罢?” 纪晓芙奇道:“什么公?那是卖乌龟的人么?”她初出江湖,自不懂这般市井腌臜之词,遂语出天真,直听得杨逍忍俊不禁,解释道:“不是,意思是……将我卖去烟花之地,让其他姑……”岂料话未脱口,纪晓芙面含怒色,急道:“那怎么行!”不觉抬起手,自他背后猛拍了下,又大声道:“我再窝囊,也不要旁的碰你,谁也不许!”这一拍劲力甚足,杨逍背脊吃痛,然心中却甘之如饴,忙攥住她手,宽慰道:“怪我不好,不该讲这些,晓芙莫要生气。” 纪晓芙平复片刻,想起所言,立时神情微变,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羞怯,暗暗怪道一时心急,竟将这般“羞耻”的话宣之于口,叫人听了笑话。她左思右想,欲说些弥补的话,可思来想去,腹中却无半点文墨,不知如何辩解,只急得面覆薄汗。他知女儿家脸薄,也不多言,只眉峰稍挑了一挑,权作笑过了。 她伏在杨逍背上,不知不觉间,便久违地感到些许安意。恍幼时光景,自己枕在师父膝头,被轻柔抚过额发一般,只说不出地平静,然须臾遐想,又觉较之于前者,更多了几分亲昵与依赖。渐渐地,纪晓芙忽念及二人相识过往,想起他笑时、愁时、恼怒时,以及失落伤怀时的模样,往事如潮,皆浮现眼前,令她心下一紧,不觉扯了扯他衣袖,喃喃而语:“若能永远留在今日,永远像这般,你背着我慢慢走,那便好了。” 杨逍却道:“那就别做傻事。” 她听人语气严肃,不似平素打趣,故神色一凛,认真道:“怎得忽然这样说?”但听人话锋一转,道:“让我猜猜罢。过些时日,晓芙是否仍要不辞而别,回峨眉告罪,请灭绝师太宽恕于你?抑或是,知己身怀有孕,自觉德行有亏,愧对峨眉与武当,又不愿拖累我,便闭口不言,寻个无人知晓的去处,再避世不出……我所言可对?” 她未曾料及,杨逍会突然提及此事。这时给人一问,蓦地支支吾吾,轻“啊”了声。 霎时间,纪晓芙脸色立变,心中愕然,却不知自己的细微心思,竟何时给他发觉了去。便答允一声,试探道:“我是昨晚……说了什么梦话么?”杨逍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又何须偷听梦话?晓芙单纯如纸,心中想什么,从来都写在脸上,我一瞧,自然什么都知晓。” 见心事给人看破,她轻咳一声,吃瘪道:“我什么都瞒不过你。”却不料,杨逍眸中流露出一丝落寞,又道:“晓芙固然思虑良多,可不觉得,这样做甚不公平,更待我残忍么?” 纪晓芙恐他误解,只心急不已,忙解释道:“我、我是真心待你,并无……”他温眸回望,宽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这点自信总是有的。可是晓芙,你想过这样做,下场如何么?坦言告之,若灭绝师太怜惜于你,既往不咎,自然皆大欢喜。如若她并不原谅,反大发雷霆,要置你我于死地,晓芙如何做?或是,许晓芙以掌门之位,要你假意亲近,待时机成熟,再一剑刺死我,又如何?” 她却是一怔,眸中蕴得几分迷茫,不知如何作答。 纪晓芙自幼拜师峨眉,恩师传道、受业、解惑,又待她多加照拂。纪晓芙视人为师为母,恩情似海深,曾想此生便是拼上性命,也还不清万分之一。若是从前,灭绝师太叫她与谁相处,或与谁动手,她定不假思索,奉言而行。但如若来日,恩师要她将剑锋对准杨逍……对准夫郎,甚是亲自出手,索他二人性命,确是千难万难,不知如何自处。 纪晓芙思虑良久,神情微苦,心中已然转过千百个念头,然定须间,那杏眸却一亮,迷惘渐去,她慨然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她要杀我,我不敢不死,可你于我,亦是重于性命之人。你不害别人,我也不能任人来害你,即便那人是师父,也万万不能!” 杨逍心下哄暖,不想这一问,竟换得她情真意切,吐露衷肠。纪晓芙素来耿直,不假言辞,那一句“重于性命”,却是较千言万语,更能诉明心中爱意。 她顿了一顿,又决绝道:“我会向师父陈情,道你虽性情孤僻,却绝非流言所传,是什么狡诈阴险之徒。逍……逍哥,你救我性命,怜我惜我,待我无微不至,我都铭记心中,不敢忘却。从前我顾虑太多,只道刻意疏远你、逃避你,不敢直面我心中所想,可那样做,我自个儿难过得紧,也害你不痛快。但眼下我想通了,我喜欢你,便要大大方方地承认,并为此负责。若师父她老人家肯宽恕,那自然最好。若不肯,只管一掌取我性命就是,如是这般,峨眉与武当两派声名得以保全,我死也瞑目。” 杨逍听她忽然改口,由“杨逍”改称“逍哥”,心中一阵欣喜,但神情间仍云淡风轻,瞧不出半点变化。便在此时,杨逍足下一滞,沉声道:“你委屈求全,换我苟且,却要我半生蹉跎,因悔恨与自责而仿徨终日,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晓芙哪怕赔上性命,也要维护的声誉、道义,对我来说,是否是一文不值?纵来日事发,灭绝师太迁怒于我,可她技不如人,又能奈我何?我想要的,你当真知晓么?” 他寥寥数语,却问得人无言以对。沉寂片刻,但听纪晓芙轻叹了声,心中歉疚:“逍哥说的没错,我从来只将自己坚信的、看重的,自以为是地强加与他,却从未真正问过他的意愿。” 杨逍又道:“你若一去不返,可知我会心痛、会流泪?会自此心中愁苦,辗转难眠,夜深人静时,漫想着你或循规守矩,与那武当派的殷六侠成亲,他时儿孙满堂,因无我相扰,而一生顺遂平安。或也猜测,你挥剑斩情,继任掌门,一举成为正派翘楚,来日广大峨眉,风光无限。可晓芙,纵我心有千窍,又如何想得,你一人孤苦无依,流落在外?甚至是,带着你我的骨rou,奔波流离,因一顿餐饭而受尽白眼……你要我,怎能忍心去想这些?” “若我方才所言,他日为真,晓芙要我怎么活?”杨逍虽语出平静,但不知为何,那字句好似平风起浪,卷起阵阵波涛,拍向心间,只教她羞愧难当,不敢作声。 她曾想,若能与杨逍厮守不离,自然快活,但自己为峨眉弟子,他为明教中人,即便相守一时,但他朝事发,岂是一句“我二人情投意合”可消解的?置之不理,亦无不可,然她待杨逍赤诚一片,不愿拖泥带水,余留有芥蒂,此刻给人一说,顿感心下刺痛,想之前所思所行,着实略显鲁莽,便难过道:“我只是,想你过得好,莫要被我拖累,我没想过……” 杨逍却道:“何必与我分得这般清楚?你是我媳妇,即便拖累,不也理所应当么?不论眼下,或是将来,晓芙遇到何事,都要与我说。你男人除了平素挨你打骂,紧要关头,总有肩膀给你靠罢?”说到此处,他掌心一攥,轻捏了把柔荑,又道:“别离开我,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听人言语,心中柔情更增,不觉伸手抱过他头颈,轻吻过脸颊。但亲昵片刻,似念及什么,纪晓芙忽神情忧苦,低声道:“逍哥,你我白首之约,我绝无悔意。可此事一日无解,我终究辗转难安。” 似一早料到人将有此问,杨逍温然一笑,忽地抚了抚那柔荑,坦然道:“本来我与灭绝师太仇深似海,至死方休,也确是厌烦那些自诩正派、道貌岸然之辈,可若是为你,向她低个头,原算不得什么,但即便如此,老贼尼也定然不信,甚还会迁怒于你。既事起于我,便由我亲手了结了罢。我只问晓芙一句,可愿为我,断了继任掌门的青云之路?” 纪晓芙年纪虽浅,但生性豁达,淡泊名利,数载侍奉恩师,勤精武艺,也不过行止由心,从未有半点觊觎掌门之位的心思。故她想也未想,脱口便道:“你又乱讲了。我后学末进,怎有资格做峨眉派的掌门?何况,丁师姐对掌门之位期许已久,君子不夺他人所爱,便是师父要传我衣钵,我也愧不敢受。”说到此处,想到方才人言语无礼,冒犯恩师,一张俏脸又微生怒色,似嗔似怪,登挥手锤向他肩,责备道:“不许叫我师父老贼尼,不许说她老人家的坏话!你再胡言,我便不理你了。” 杨逍“啊哟”一声,佯作受伤,忽地将她放了下,立在一旁,径自揉着肩膀。纪晓芙见他吃痛,心下担忧,忙近凑上前,关切道:“你怎得了?我是不是……下手太重,又碰到了你伤口?”旋即抬起手,正要解他衣襟,瞧一瞧人伤在何处。却不料,竟被人一把抱了住,跟着唇瓣一烫,轻吻甫落,见他笑意盎然,温声道:“好老婆,这不是理我了么?” 她听人油嘴滑舌,正欲再斥,然望着那张脸,抱着那个人,却是怎也生不起气。嗔怒不过转瞬,纪晓芙按捺不住,也噗嗤一笑。二人闲语稍时,当即执手而行,向远处去了。 却也不知走了良久,但见日暮西沉,途中道路崎岖,地势险峻,想来是走入一片山谷腹地。纪晓芙深信杨逍,知他决计不会加害自己,也无甚负担,只是愈走愈险,免不得一阵好奇。待行过又一处石门,她心奇之至,遂忍不住发问:“逍哥,你要带我去何处?” 杨逍也不隐瞒,直言道:“天鹰教。”正说话间,二人已行至隧道尽头,见一片光亮。大步而去,见山腹另侧,却是一方开阔敞亮,别有一番天地。纪晓芙早有耳闻,道天鹰教行事诡秘,与“魔教”根出同源,行事做派自也一般。峨眉派与天鹰教素有过节,恩师深以为祸,曾数遣同门明察暗访,欲寻其魔窟,一举屠之,却屡屡无功而返。不想今日得见,自然惊叹,任谁人也想不到,江湖中声名赫赫的“天鹰教”,竟坐落于此! 不待她开口发问,但听风声灌耳,虚影晃动,两名大汉已先声奔出,喝道:“何方宵小,竟敢犯我天鹰教?”然话音未落,那大汉看清来人,脸色骤变,惊道:“你、你是……”同从腰间拔出佩刀,横御向前。 杨逍负立风中,眸光打斜,向那汉子轻扫一眼,既未言语,也未动作,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仪。两名壮汉并肩而立,一眼望去如山,听那二人内功吐息,浑厚沉稳,也定然是江湖好手,然当下对阵,气势却大为削减,两名汉子似十分惧他。 僵持片刻,杨逍忽开口道:“你既知我是谁,便叫鹰王来见我罢。” 那大汉张口欲喝,未及开口,但听得一声雄浑,一长眉似雪,鹰钩高鼻的老者飞身而来,正色道:“杨左使,真想不到,你我昔日一别,竟已有十数载了。你今日到访,若是饮酒叙旧,我自当奉陪到底,如若旧事重提,恐令杨左使失望了。”纪晓芙站在一旁,瞧得真切,见他这般年纪,仍声若洪钟,健步如飞,内力更是深不可测,不禁暗暗想到:“此人想来是天鹰教的教主了,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便见杨逍轻笑一声,淡然而语:“我无意与你为敌,当年之事,你我各有不到之处,又何必重提?我今日前来,是有事交托于你,不知鹰王可愿一听?” 话音甫落,殷天正却是一惊。因当年另尊新主之事,杨逍与众人不欢而散,以致纷争不断,后更大打出手,各自为敌。眼见众兄弟离心,阳教主亦不知所踪,明教江河日下,不复当年,自己一时心灰意冷,便破教另立,再不与明教来往。且他素知杨逍嘴厉,向不饶人,可今日一见,其言其行,确是出乎意料。殷天正朗声大笑,说道:“愿闻其详。”当下将他二人引入殿内,唤人奉来酒饭。 待众人用过酒饭,殷天正大手一挥,将堂内诸人一并遣了去,又道:“杨左使,你有何事,但请道个清楚罢。” 只见杨逍满斟一杯,仰首便饮,跟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他前。纪晓芙颇为好奇,顺眼望去,瞧那什物原是块令牌,通体黝黑,上嵌一颗焰形红玉,熠熠生辉。她虽不懂金玉之物,却也知晓,那令牌绝非凡品。而见过令牌,殷天正脸色骤变,显错愕不已,忙抵掌推让,愕然道:“铁焰令……你这是何意?”殊知那“铁焰令”,本为明教圣物,当年由阳顶天亲手授予,以示杨逍于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尊,见令如见人。杨逍为光明左使数载,向令不离身,也从不示于人前。 纵殷天正连番推辞,杨逍仍执意将那物送入他掌,平静道:“当年我由阿遥引荐,初入明教,蒙阳教主赏识,不日便做了光明左使。彼时我年少冲动,资历又浅,教中不服我者甚多,待我冷言讥讽,多有挑衅,我记得,是鹰王为我辩驳了第一句,道:‘不可以貌取人’。杨逍心中感激,从未忘怀。” 旋又斟上一杯,饮罢续道:“今日明教四分五裂,有我之过,我难辞其咎。纵然你我因教主一事决裂,但容我一如当日,再唤你一声殷兄,我今时所言,相信与否,殷兄自决便是。当年之乱,不过因我那句‘圣火令由谁所持,杨逍便拥谁为主’而起,只是教规如此,我并无私心,何况教主一责,兹事体大,任者须得服众,若我轻信任之,明教才当真休矣……我知殷兄虽破教自立,却仍心系教主,多年来苦寻其踪,诚心可鉴。既这般,便请你收下此令,代我掌责,他日如有明尊弟子寻回圣火令,再依本教法规,拥他为主。” 殷天正惊讶无比,错愕道:“杨左使,明教虽不如当年,可到底也未一拍而散。你若有意,何愁众心不归?如今六大派虎视眈眈,早有图谋,你此刻离去,光明顶岂不危矣?” 然杨逍释然一笑,又道:“我累了,不愿再斗了。教中人人道我权欲熏心,要自拥为主,成见如此,我说也枉然。杨逍在与否,五行旗又有几人听我号令?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踪迹难寻,此话却是不必再说。如若明教,真到得危急存亡之时,无需我令,明尊弟子心敬圣火,自然重归护教,左不过黄泉相见,明尊座前,众兄弟再把酒言欢罢。”随探手入袖,取出一封信函,嘱托道:“我走后,若明教遭逢巨变,殷兄尽可持此物号我座下四门,再依信中所书,传音与我,我必亲赴助之。”说罢又满续一杯,豪饮而尽。 须知杨逍心气甚高,从不示弱与人,但酒过三杯,他心意却愈发笃定。只见杨逍衣袖稍抬,忽探手攥过她柔荑,轻轻一拉,将人揽至身前,笑道:“我不必说,殷兄也知她是谁。只怕不日,整个武林都会知晓,峨眉弟子下落不明,是遭于我手。我自知声名狼藉,那些伪君子定斥我德行败坏,是猪狗不如的yin徒。既如此,还请殷兄帮我一忙,就说……” [十四] 秋叶秋花,催得深秋矣。其时南雁频飞,木叶萧萧,江水迢迢,正当是十一冬月。 嘉兴一渔村处,几名渔夫三五成群,聚于渡口,温上三两壶酒,正闲话家常。而时不时,远方传来几声叫骂,待细细听去,原是一农妇见丈夫偷懒躲闲,又去饮酒吹牛,一时气愤,便怒斥了几句。众渔夫听过,皆是哈哈大笑,更有人言:“嘿,我婆娘要这般凶悍,看我不打得她屁股开花!” 而另一渔夫“呸”了声,斥道:“你那几斤几两,当大伙儿不清楚么?”当又引来一阵哄笑。 然此时,却见不远处,有两名蓝衫壮士,步履如飞,向众渔夫处行了去。诚然,这渔村地处偏僻,且河流湍险,平素皆是众渔夫撑船而出,而少有客至。待二人走得近些,一年长渔夫起身招手,叫道:“二位小哥,河面快要上冰哩,已经三日不出渔了,可来晚喽!”不料那蓝衫壮士摇了摇头,拱手一拜,说道:“兄台误会,我二人到此,是想寻问一人。” 渔夫见那蓝衫壮士举止深沉,气宇不凡,想必是个厉害角色,心中不由得陡生敬意,也抱拳以礼,回道:“这有何难?还请来饮一杯酒,歇息片刻罢!”说罢拾来两个海碗,摆在桌前,满斟上一碗,递于他二人。蓝衫壮士也不推辞,沉声道:“多谢!”捧起酒碗,仰首便饮,众人见他酒量甚好,不由得拍手叫好。而那另一汉子,年纪虽轻,但眉宇之间总有愁色,踟躇片刻,也将酒水一饮而尽,众人也连连称快。 见人这般,一中年渔夫拍了拍那青年肩膀,劝慰道:“你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大伙儿给你拿拿主意。”许是触动,那青年不知为何,忽眼底微湿,自怀中取出一幅画卷,示与人前,便听他哽咽道:“请问诸位,可曾有她的下落么?” 原来那青年便是武当门下,七侠之一的殷梨亭。自不必说,那稍年长些的,则是二侠俞莲舟了。九个月前,因“屠龙刀”之由,灭绝师太曾遣数名得力弟子,暗中打探宝刀下落,然久查无果,此行一十六名弟子,除纪晓芙外,皆陆续归返。而过得月余,武林中忽有传闻,道那销声匿迹的峨眉弟子,于归山途中,不幸给魔教杨逍相中,强掳了去。那魔头见其美貌,心生歹念,欲迫人就范,然纪姑娘性子刚烈,宁死不屈,几番争执下,竟是给他害死了。 此事既出,当引得一片哗然。其中以峨眉、武当两派为首,更义愤难平,称纵要掘地三尺,也誓要将那魔教yin徒揪出,血债血偿,以慰纪姑娘的泉下芳魂。自殷梨亭与纪晓芙定亲后,每逢练武有暇,他念及未婚妻的俏丽身影,总心中甜蜜,而后忽知她为杨逍所掳,更惨死他手,心中愤郁难宣,哀恸之余,却仍奢望着几分侥幸,望晓芙福泽深厚,尚存于人世。 俞二侠恐六弟伤心太过,一时做出激愤之事,故数月以来,他二人如影相随,寸步不离,只盼人能心结稍解,莫要就此消沉。 众人定睛一望,但见画中女子容貌清丽,明艳绝伦,一双杏眸盈盈如水,粉颊微红,着一身碧色衣衫,青裙曳地,而手执一柄青霜长剑,尤似芙蓉晓露,娇丽无限。众渔夫打量片刻,忽朗声大笑,有一人道:“这……这倒是像小杨那婆娘!”与此同时,另一渔夫思虑稍顷,也“啊哟”一声,叫道:“你这一说,的确有几分相似。”眼见众人沸议渐起,几名农妇循声而来,瞧那画像,也不约而同地道,那画中女子像是“小杨”的什么人。 俞莲舟心思沉稳,听众人提及,不觉分外留心,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也许……纪姑娘尚在人世。”如此想着,便见他起身而立,又拱手一拜,说道:“实不相瞒,这画中女子乃是舍妹,当年由家严做主,为舍妹订下一桩亲事,怎料我那妹子性情刚烈,不愿出嫁,一怒之下竟负气出走,再未归家。唉,自她走后,我父忧思成疾,已然一病不起……我兄弟二人四处查访,只盼寻回舍妹,让父亲心安。”言罢,却听得众人一阵唏嘘,加之殷梨亭触景伤情,不时抹泪,众人更深信不疑。 但听一农妇道:“这位小哥,敢问你那妹子姓甚名谁?”殷梨亭正开口欲说,却听俞莲舟长叹一声,说道:“我家姓李,舍妹小字文秀。”那农妇又摇摇头,遗憾道:“李大哥,你怕是要失望了,小杨那婆娘不叫文秀。”此刻俞莲舟心下捏汗,暗暗道:“不是便好。”而面容仍愁苦不已,说道:“那她叫什么?”农妇又道:“姓甚不知,倒是听小杨叫过她‘晓芙’。” 待听得“晓芙”二字,俞莲舟精神一震,瞬向人递了个眼色。殷梨亭更心中一颤,霎时间思如泉涌,不觉微怔,而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众人见他哭得伤心,不免动容,皆连番劝慰,道:“你万不要灰心,文秀姑娘也许只是一时置气,待她想通,便回去与你兄弟团圆了。”但殷梨亭一言不发,只暗自落泪。 幸得俞莲舟急中生智,顺势道:“我兄弟二人可否拜访下那位杨兄?也许,是舍妹仍在置气,不肯相见,化了别的名罢……唉,我总是要瞧一瞧,方能心安。” 众人听俞莲舟所言有理,又因心中同情,皆深以为然,便给他二人指了路。俞莲舟抱拳长谢,又寒暄稍时,待众人疑心尽消,方与殷梨亭一齐行去。而走过稍时,见渔村北角处,清溪岸边,有一木栏小院,院中风拂树动,一片静好,而树下躺着只猫儿,正翻着肚皮,不时呼噜轻叫,似正沉酣好梦。过得稍时,但见里屋中传来细微轻响,帷帘稍卷,窗内一灰影闪动,似有人走动。 他二人寻人心切,本欲推门而入。但一想得,武当一门上行下效,向是光明磊落,绝不可唐突冒犯。正踟躇间,却听“吱呀”一声,门忽给推了开,但听屋内递来一声清冷,道:“二位远道而来,还请进罢。”那人语声甚低,然传入耳内,却又清晰明了,诚是以内息发声,传音入密,乃极高明的内功。俞莲舟低声道:“此人内功深不可测,须得小心。”殷梨亭微微颔首,当下左手握剑,右掌抚鞘,向小筑内行了去。 二人掀帷而入,但见屋内一尘不染,陈设整齐,眼前横着一张木案,上摆放着几样果蔬,颇为新鲜,向右望去,隐隐见得屋内一隅。便是这一瞧,他二人暗暗惊奇,小筑由外看去,十分简约质朴,而屋内却是别有名堂。打眼一望,窗旁赫立着一红木妆台,虽算不得名贵,但台上满摆着口脂香粉、玉钗银饰,架上几件轻纱罗裙,更道精致。而奇的是,一件粗布长衫夹挂其中,却显得颇为不搭。再顺眼看去,内里横着一牙床,觅得罗帐一角。见此光景,他二人不敢再看,遂倒行三步,在木案旁坐了下。 俞莲舟心想:“这人待妻子确是很好,银钱都给她花了去,自己却舍不得置办什么。”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柔婉,关切道:“逍哥,你多睡一会罢?我昨晚吐得厉害,害你收拾了半宿。对不起,你这会儿是不是好困?”听那声音,殷梨亭蓦地一震,登时胸口guntang,霎如雕像般滞住了,那声音不是纪晓芙,可又是谁?虽不可置信,但她称那人为“逍哥”,二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小杨”,原来竟是杨逍。 纪晓芙何故与这魔头隐居在此,俞殷二人却是一头雾水,想来个中,必有旁人难以知晓的境遇。 而杨逍一改清冷,只温柔道:“傻媳妇,你干么跟我道歉?我不困,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最近吐得这样凶,是不是病了?咱们去看郎中好么?”纪晓芙“啊”了声,却道:“应该……不是罢?我从前听人说,有了孩子,月份大一些时总会吐的。”杨逍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又道:“你说是便是吧……我不太懂这些。只不过,若是晓芙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然不知为何,但听她支支吾吾,忽低声道:“逍哥,我最近不知怎地,总是、总是有些想你……你回来睡罢?别睡在地下了,好么?”说到此处,却是愈说愈低,仿佛话中别有深意。 听人如此道,杨逍轻声一笑,知她心中所想,遂柔声道:“不行,大夫嘱托我,直晓芙到临盆前,我须得离你远远的。”纪晓芙“嗯”了声,似颇为失落。 二人听到此节,不觉直目相视,心中都感莫名尴尬。可转瞬之间,他二人屏气凝息,驻神倾听,似更关切纪晓芙安危如何。武林中人人皆知,那魔头杨逍年少成名,倨傲狷狂,年纪轻时便修得一身邪门功夫,想那峨眉派的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无一不命丧他手。而游龙子的同门,掌门白鹿子,也命丧于明教中人之手,只是真凶几何,无从得知,但众人一向疑心,也是杨逍所为。一想到此,殷梨亭遂心下焦急,恐他来日狂性大发,伤及晓芙性命。 这时杨逍忽道:“莫不开心,那我每晚陪晓芙躺下,待你睡着,我再去一旁守着你,好么?”纪晓芙方心满意得,笑“嗯”一声,似念及什么,转又道:“从前咱们说笑,我道若是逍哥给我当媳妇,我便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丢给你做……现在想来,我所说确是一点不差,整日醒了便吃,吃饱又睡,除了散步,倒是什么都做不得了。逍哥,我、我……好生惭愧。”不料杨逍哈哈一笑,说道:“懒完了,那便吃罢。一会儿想吃什么?你的受气媳妇去给你做。” 纪晓芙道:“吃豆腐罢?……我想吃豆腐。” 杨逍叹了口气,温声道:“我哪还有豆腐?都给你吃了。”但听他言语轻薄,纪晓芙也未动怒,反是“啊哟”了声,嗔道:“再乱讲,我明儿便卖了你。”嫣然一笑,双颊飞起两片红晕,低头不去看他。这时杨逍步至门口,回首一望,与榻上的她温眸而视,轻轻地道:“晓芙,好好休息,别总躲在被里偷看话本子。家里没有菜了,我出去买。”旋即撩开帷帘,走出门外。 他抬眼一望,却不知何时,那二人已悄然离去。但见屋外风景如旧,诸事寻常,若非见案上茶盏并对,尚余温蒸腾,谁又可知,此间曾有人到访?杨逍望着那茶盏,若有所思,不知想得什么,忽释然一笑,当下提起菜篮,走出屋外。 而行至百步外,又立在一颗老榆树前,躬身长拜,随之身形晃动,飘然远去,顷刻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