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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层层套叠。 需要用力撕开眼睑才能看到一丝摇曳的光线,随即又被沉重的头脑牵扯着阖上。 身体忽然悬空的失重感和梦里一脚踩空的坠落场景重合,我在巨大的恐慌中伸出手,竭尽全力要抓住能借力的东西。 不知道又是哪一层,喻舟晚的脸在视线里一闪而过,我没来得及触碰,又被扔到了黑暗中。 坠地,没有痛感,铺天盖地的恐慌遏制不住地翻涌,终于挣脱桎梏回归现实。 嘴唇上的触感轻柔,像一片羽毛落下。 我要推开她。 在四肢恢复知觉前,残留的触感遁逃似的烟消云散,连同造成这一切的人一起离开。 房间里地板上挤满了收纳箱子,贴墙摆满柜子,我的目光止不住地停在阳台的玻璃窗上,一块接一块单调的灰色,空荡得发冷,风吹动虚掩的门,带起它哆嗦一阵。 我哈了口气,将空调的温度调高。 凝神屏气,呼吸都是无声的。 双脚踩到地板上,床被摩擦的细微声响紧随其后消失。 隔着门缝朝外看,客厅漆黑一片,另一扇房间的门紧锁,从窗户透过来的路灯微弱,分辨不清家具的轮廓,不知道从醒来到起床花了多久,大概光是在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里浪费了几十分钟,总之是比预想中要长太多,在此期间听觉失灵,没留意到喻舟晚是已经离开了。 我没有去客厅,没一件件翻找确认她是否遗留了什么,怕那里真的空无一人,什么都找不到。 拉开一条窗缝,外面温度更低,分不清是汽车或者施工器械在轰鸣不断,宛如正在酣眠的巨兽。 她没带任何累赘的物品,来和去悄然无声,在夜深人静时分悄悄地消失,开关门一念之间的事。 我关上阳台的玻璃门,窗户的缝隙被拉得更大,老旧的铝合金外框互相啮咬,声音刺耳。 条带状的冷空气大团大团地涌入,窄小的空间温度骤降。 外套躺在离我几步远的床上,但我不仅没有回头去拿起来穿上,还任由上半身放肆地探出窗外。手臂在潮湿的雾气中挥舞,袖子被卷起,余热挥发,连带着知觉一同消散,被冬日森森的寒气吞没。 无端的疲惫压得喘不过气,如果是表里的倦怠,靠睡眠和放空就能消解,抛下一切第二天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但这种疲惫不是来自外界的负重,恰恰相反,它来源于某种摸不到边际的空荡,我在其中日复一日不断下坠。 像是强行剔除腐rou的旧伤,对喻舟晚发完脾气逼迫消失后,我以为它可以立即自我修复——只要看不见她,只要时间够久,无论创口多狰狞可怖,迟早会长成完好无缺的模样。 可事实上它早已停止了生长,静静地与我彼此凝视,等待我为它的下一步抉择,朝外伸出手时,寒风倒灌进去,毫不留情地从中横行穿过。 仿佛是一个强行掐断后烂尾的结局,有许多没解决的东西便扔在那随它去了。 有脚步声,和它主人拉开门的动作一样轻微谨慎。 我依旧趴在窗台上,对身后细碎的声响充耳不闻,直到它贴在我背后停住。 “你没走啊。” 我把压在衣领下的头发扯出来,又长长了,寒假结束之前要剪掉。 喻舟晚离得更近了点,手碰到肩膀,又收回。 两个人保持不动的姿势各自在原地停留许久。 我吸了吸鼻子,再吹下去怕是要感冒了。 正打算抽回手转身离开阳台打破无声尴尬,腰上忽然传来环抱的触感。 在没有来得及反应时,这份触感被放大,估计以为我抽回手是要推开她,缠得更紧,搂抱的力度却没有加重,恰好是不能轻易甩开又不至于勒紧的力度。 发现没有挣扎,喻舟晚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我真冻得快失温了,隔着那么厚的衣服,竟然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 喻舟晚松开一只手,把窗户关上,身体被手臂前伸的动作牵扯,与后背贴得更紧。 “喻舟晚。” “嗯?” 我叹气。 她稍稍松开缠着的胳膊,另一只手掰着我的肩膀转过去。 我看到她的眼睛,和之前一样,漂亮到让人忍不住想去用抚摸感受是否真实存在,即使此时因为疲惫失去了几分色彩,依旧遮不住其中的渴求。 愈发靠近,来不及细致端详,唇上的触感迫使我本能地闭眼。 唇瓣相贴与厮磨是胆怯的试探。 没有被拒绝,意味着允许。 我没有迎合她缱绻的索取,被动地被她灵巧柔软的舌轻轻搅扰,一点点地与她的勾引诱导融合,从蜻蜓点水的生涩至意乱情迷的越界都被无条件纵容,毫不反抗地承受着,逐渐忘了该维持呼吸平稳,头重脚轻。 搂在后背上的手臂更加用力,不由自主地把它当作双腿发软时的倚靠。 直到她亲够了松开我的肩膀,在唇与唇分离时又忍不住凑上来越界地发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喻舟晚抱着我不放,我感觉的到她身体颤抖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耳朵被她的哽咽填满。 连哭泣都是不敢被看见的,就是这么胆小一个人。 我松开了在袖管里钳紧的手,慢慢地环住她,让身体与身体之间最后一丝空隙消失。 “要去哪啊?”我问她,“回临州?” 耳边抽泣声顿住,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说:“我不知道。” “你走吧。” 我推她,没推动,搂在我腰上的手臂松了松。 “马上要天亮了,你想去哪里都好,都行。” “总归是不能留在这边,奶奶她……”喻舟晚猛地松开我,我别过脸不和她对视,“她身体不好,不能再让她生气了,我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人亲人了。” 喻舟晚不吭声,她没办法反驳我,然而那个吻又让她不甘心。 “为什么不回家?”我把纸巾放到她手心里,她徒劳地想抓,但我已经迅速把手抽回来了,“跟你mama吵架了?” 她捏着手里的纸巾,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一绺搭在肩膀上,另一绺被眼泪黏在脸上。 我蹲下身替她擦拭,喻舟晚疼得不停眨眼,把嘴唇咬得紧紧的。 “你回去吧,她在到处找你,”我说,“如果是因为我的事情和你mama撕破脸,没这个必要,毕竟那是你的家人,嗯?” “如果是因为其他的,你去和她说清楚吧,不要逃避,”我捏了捏鼻梁,整个晚上没睡好,此时天蒙蒙亮,睡意不受控制地来袭,“她能找我一次就能找我第二次,我不想把我的家人再牵扯进去,我没能力追责任何人,一个人承受就好了。” 喻舟晚哑着嗓子说了句简短的话,我没留意,凑近想听清楚,她又倔强地咬紧嘴唇不愿重复再说一遍。 “喻舟晚,你听我说完,”我迫使她抬头与我对视,然后郑重其事地开口,“之前的事,我确实做得荒唐,我是不该这样对待你,让你平白无故蒙受羞辱,还让你mama知道了那些……那些东西,是我违背承诺,是我对不起你。” “再怎么说,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亏欠你,如果你恨我,或者要我做什么补偿都行,但……” 喻舟晚抬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我接下来的话熄灭。 “不要再重复之前的错误了,我们过各自的生活吧,如果你还把我看作你名义上的meimei的话……当然……如果不需要也无妨。” 离开我的话她其实可以过得更好,而不是永远活在过去那场灾难事故的阴影里,她这几年瘦了很多,原本神采奕奕的一个女孩,现在脆弱得像被揉皱的纸。 “好。” 喻舟晚答应了。 如此干脆,没有丝毫讨价还价和犹豫,是我没想到的。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薄毛衣的袖子,捏到它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我还能见你么?”喻舟晚推开门,过回头向我讨一个承诺,“见自己的meimei,应该是可以的吧。” 我点头说好。 她消失在早晨的浓稠的雾气里。 拉开窗,朝下张望,什么都看不见。 伸出手,远处是稀薄的太阳。 和喻舟晚的对话无异于撕开来封存的伤口重新展示,水雾里的寒风又灌进来,缺口被撑大,扯得新旧伤瑟瑟地疼,三年来从未有今天这般如此严峻的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