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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废人

      却说几人兄妹重逢,心里自然欢乐,杨康与玉宸日久不见,心里对他一直甚为挂念,如今再见自然恨不得片刻不离。玉宸与他交情甚好,又有了那么一层关系,也就默许了他每日围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他们四人乃是结拜兄妹,杨康无意防着他们,平日里的行迹也就不做遮掩。大抵是他做得过于明显,黄蓉和郭靖二人虽不通人事,却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劲。郭靖虽然反应颇为迟钝,可他心里恋慕玉宸,在这事上也就难得地灵性了一回,通过二人之间的种种细节将他们两人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黄蓉虽聪慧灵敏,可她身边到底没人搞这些分桃断袖的把戏,那些圣贤书上自然也对这些东西不予记载,因此黄蓉只是觉得杨康与玉宸之间有些奇怪,至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她反而没瞧出来。

    且说四人就此一路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历经一月来到了宜兴。这宜兴是天下闻名的陶都,又兼之风景宜人,气候温暖湿润,正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四人再沿着旅途东行而下,便到了太湖。此地星承紫薇,地分奎野,实乃人杰地灵之所。更何况太湖位置特殊,襟三江带五湖,东南之水皆归于此,放眼望去尽是大江大河。除此之外,太湖周围又另有翠峰青山,沙堤亭廊。几人细细瞧去,只觉处处灵山秀水,碧柳娇花,时下已是春末,温暖的池塘中蔓着大片大片的荷叶,各色荷花已结出了花苞,亭亭立于水面上,随着春风轻轻摇曳,处处荷香漫道,放眼皆是风光旖旎,所谓春山如笑,大抵如此。

    太湖之景素来在天下享得盛名,如今又是乱世,处处皆是断壁颓垣,生灵涂炭,如此繁华景象甚是少见,几人看了难免心动,当下寻了船家租了条小船,几人划桨入湖,以作游乐。

    时下春晖高照,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闪跃着金色的光斑,碧蓝的湖水倒映着青山翠峰,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玉宸素爱灵山秀水,此时正站在船头欣赏这难得的盛景。杨康负手立在他身侧,此时正侧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二人颀长的影子并立交叠,从背后看去像极了一对恩爱的情侣。

    郭靖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心里涌上几分酸涩,只觉得闷得难受,却又说不上缘由。这时黄蓉冲着三人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

    玉宸听了这话也回头笑道:“蓉儿meimei说的很是,身处庙堂,诸多规矩束缚着,说话做事皆有顾忌,岂有栖于江湖来得痛快。”郭靖听了这话方才回过神来,只是他读书甚少,只是识得几个字,并不知范大夫的典故,于是转而向玉宸问道:“宸弟,这又是个什么故事?”

    玉宸知道郭靖的诸位师父只教他武功,以致他无暇学文,因此也不笑他,只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郭靖听罢只是默然出神,半晌后才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玉宸听他话里话外叙尽了家国大义,却也不接话。在他眼里,如今高坐庙堂的隋帝杨广好大喜功,嗜杀成性,身为君王却只知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帝位为人所夺是早晚的事。更何况杨广此人执迷不悟,不听言官劝谏,只一味凭着武力压制百姓,即使失了帝位亦无甚值得同情。杨康对玉宸离经叛道的性子也颇有几分了解,更何况二人关系亲密,潜移默化之下,杨康与他的性子也多少有了些相近。此刻他见玉宸不语,大抵也猜出他在想什么,因此也不去接口。黄蓉虽自小得黄药师教导,但毕竟还是受了些忠君爱国思想的影响,她听得郭靖说这话当即微笑应道:“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此话出自中庸,乃是孔子所言,说来说去,中心思想也无非是忠君爱国。时势使然,当今乱世,人主又昏庸残暴,玉宸如今对这些所谓的圣人之言甚是不屑一顾。郭靖听罢倒是甚为赞同,当下连连点头。黄蓉瞧着眼前千里烟波,薄雾横江,日光明媚,照得青山碧水仿若不染红尘,又想起如今处处狼烟,百姓民不聊生,一时甚为伤感,当下随手荡桨,唱起了一阙《水龙吟》。这《水龙吟词句甚是伤感,一字一句诉尽报国无门怀才不遇之苦,玉宸听得此曲一时也难过了起来。黄蓉唱罢上半阙,情上心头,只得停下来歇了歇。她这边刚刚停下,忽然湖上又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玉宸循着歌声远远望去,发现唱歌的是个垂钓的渔夫。此人头戴斗笠,一袭蓑衣,看着平平无奇,歌声倒是激昂排宕,甚有气概。黄蓉奇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

    玉宸也对这渔夫颇有几分好奇,心道这渔夫恐不是常人。几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玉宸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黄蓉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

    这渔人的话说得客气诚恳,当下船上几人也不再客气,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杨康将木船系在渔舟船尾,先一步跨上渔舟,转身伸手去接自己心心念念的情人。玉宸见怪不怪,当下拉着杨康的手跨了过来。黄蓉见他二人举止暧昧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却也没多说什么,郭靖见玉宸与杨康如此亲密亦是沉默不语。

    却说几人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只是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几位怨罪。”/

    玉宸见他面有病色,说话时声音较之旁人也有些虚弱,当即应道:“不必客气。”几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莫三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那渔人命小童端了酒菜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几人寒暄了两句,那渔人冲黄蓉道:“适才小姐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这渔人瞧着不过而立之年,说话却是老气横秋,黄蓉微微一笑,说道:“自隋帝杨广失了人心,各地纷纷举义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年纪尚轻,十几年来头一遭出了桃花岛,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心里哪有什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她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旁人不了解黄蓉的小聪明,玉宸对她却也算是知根知底,那渔人对黄蓉连连夸赞,玉宸只是微笑饮茶,全不做声。

    眼见着日渐西斜,太湖上的蒙蒙雾气由薄转浓,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四人还未回答,那渔人又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这渔人话说得诚恳,他又是长辈,如此盛情相邀,玉宸再不好推却,当即冲那渔人拱手一揖,口中笑道:“那晚辈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玉宸既然应下了那渔人,杨康郭靖等人自然也会与他同去。那童儿划桨入了码头,迎面一艘大船稳稳停在港口。几人弃舟登湖,那渔人自有小厮以软轿抬了他入得船内。大船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几人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几人各自对望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门前自有一少年倚门而候,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少年冲几人笑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几人各自施礼,那少年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少年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

    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陆家果然家私甚厚,宅邸内部与庄外如出一辙的陈设华美,雕梁画栋,在庭院的布置上更是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郭靖杨康二人却未曾留意。玉宸见她面色有异,心里不觉奇怪,只是当下人多口杂,不好过问,心里诸多疑问只得暂时按下。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几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玉宸四人身为这渔人的贵客自然不会推让,当即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擅坐,只得站在一旁。这渔人家境殷实,庭院大门修建得丰丽博敞,书房亦是整齐华美。几人看去,入目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正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那位陆庄主与黄蓉说话谈天甚为投机,当下便请黄蓉品题。黄蓉天资聪颖,又得黄药师教导,此时倒也不怯,直言不讳地将自己的见解说了出来,陆庄主听罢只是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众人只道是黄蓉这番话得罪了他,黄蓉向来机灵敏捷,这会儿见他神色有异,当即开口认错,不料陆庄主回过神来却是满面喜色,直呼黄蓉是他生平第一知己,当下命陆冠英摆了酒席,用以待客。席间陆庄主不可避免地问到黄蓉的生父,黄蓉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当下随便找了个说辞搪塞了过去,这陆庄主又少不得叹一句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几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诸位要休息了罢?”众人站起身来告辞。玉宸正要出门,却见黄蓉一双美目直直盯着屋顶,面上露出些许异色。玉宸疑惑地抬头,却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玉宸不解其意,但很快黄蓉便敛了神色,佯作无事地随着庄丁入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