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今晚宁月珠和宁瑕一起在引雾殿用了晚膳。 她想把meimei抱过来喂饭,然而宁瑕挣开了她。小孩儿要向她展示自己是如何学会了独自进餐,已经不需要人照顾,宁月珠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将米吃了满脸满桌,还是由衷地捧场道善善好厉害。 饭后宁瑕照例弹了琴给她听,又黏在她身上拱来拱去。宁月珠原本就万事都由着宁瑕,近来两人又鲜少见面,此刻当然是一切随她。宁瑕对这样的配合态度相当满意,攀着宁月珠就骑到她肩头,接着一路倒栽葱爬进她怀里。 宁月珠始终稳稳地托住meimei,宁瑕玩得够了,圈着长姐咯咯笑,脑袋埋在宁月珠腰间乱蹭。 “善善,阿姐要出去一阵子,”宁月珠把小姑娘扶正,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送你到姨母家住几天,好不好?” 宁瑕立刻仰起脸问怎么了、你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 “这次就听话吧,我有事要拜托善善呢,”宁月珠低头对meimei耳语,“见到姨母要说阿姐还在炎都,不能让人发现我偷偷出去了,知道吗?” 她说得轻而严肃,宁瑕闻言郑重点了点头,也摸索着凑到宁月珠耳边说悄悄话:“我知道了,保证谁都不告诉!” ——王都的子弟们让柳婴相当失望,她只留了三五天就要立刻启程回尹城去。尹姬夫人对女儿的决定很不满意,然而听说宁瑕会跟着一道回来就不再反对。至于宁月珠这一次的蹊跷行径,有离经叛道的柳婴作对比,她也懒怠去管了。 meimei对她毫不怀疑,已经被成功地骗走了。宁月珠亲了一下宁瑕的脸颊,恳切道善善真好,谢谢你呀,宁瑕害羞又得意,抬着下巴哼了一声。 虽已得到了许多夸赞和亲吻,宁瑕还是未受蒙蔽,依然对宁月珠的去向很是好奇:“阿姐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这个啊……我也还没有弄明白,”她听见jiejie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回答,“不过,应该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些宁月珠从神殿中带出来的东西被她小心检查过,朽烂的丝绢里裹着几片刻了字的、占卜用的兽骨,宁月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地下穹顶上悬着的大概不是一只残缺的吊钟,而是一座神龛。 兽骨上凿刻的是一种久已废止不用的文字,宁月珠埋头苦读了几天,只将将读懂了一小半。 这散碎的、模糊的只言片语足够让她心神震颤,宁月珠请姨母出面接走宁瑕时,的确不清楚自己将要做些什么,但她直觉应该让宁瑕离她远一点。 她还记得盛放这些兽骨的那只银盒,以及盒盖上錾刻的纹样如何令她感到眼熟——那根本就是宁氏的家纹,先前她穿着的礼服上就绣着一模一样的图案。 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灼烧着她,宁月珠在前朝拦住虞澹时几乎顾不上注意避开旁人,她只能尽力记得压低自己的声音。 “虞大人,陛下的病和我meimei的眼疾都并非天生,”宁月珠勉强说出了完整的问句,“只是祭祀所致的后果,是吗?” 虞澹当然否认了她的猜想。前朝不是说话的地方,及至两人车驾到了虞宅,虞澹才开口斥责宁月珠行事荒唐。 他不耐道有关神殿与国师的一应事情,上次已告诫过殿下不许再提,然而宁月珠犹自一意孤行,今日又在御座前胡言乱语。 宁月珠听而不闻,她将一片兽骨放在虞澹面前,经过焚烧的骨骼污渍陈旧,其中藏着数行几不可辨的字迹刻痕。宁月珠凝视对方,她察觉那张苍老而尖刻的面孔正因恐惧而微微颤动。 “稻禾之长,二分其蘖……一则为荣,一则为食,”宁月珠念出她从兽骨上零星读出的卜辞,“此句我原本不知所以,后来想起至少自曾祖始,宁氏每一代的确都只得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健康,另一个总有痼疾。” 虞澹没有说话,宁月珠急切道:“这荣与食竟是何意?我想不明白,请您告诉我吧!” 她并未等到虞澹的回答,上卿大人的惊惶神色已然散去,正严词质问这片卜骨是宁月珠从哪里得来。 仆佣们早被勒令退下等候,此时楼中空旷无人,连一丝声响也听不见。 “……师父,”宁月珠不再看他,低下头轻轻说,“难道善善的眼睛也如同牛羊牺牲一般,是酬神之食吗?” 虞澹沉默良久,终于应了她:“你既猜到,何必还要问我?” 宁月珠不可置信地仰起脸,用力握紧了拳头。 “我只偶然听闻,百年前国主曾欲迁都,共举春祭两次以求吉兆,至于其中内情,我亦不甚了了,”虞澹在上首端坐,漠然道还望殿下往后休言神食一事,“你看,这或许就是立约结契的证据——正因有日神长久庇佑,大朔方得国祚绵延。” “此乃国之幸事,殿下,请不必再执着了。” 宁月珠走出虞宅时天很晚了,今夜云翳沉重,连月亮也见不到。 她独自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僵冷才上车离开。虞澹扣下了那块刻了字的兽骨,宁月珠并未相争。她的消沉态度大概让虞澹认为她已经妥协,所以没有再追问这禁物的来历。 许多年前的那位国主为今后所有的族人决定了宿命,宁氏将献出自己一半的孩子,用他们的血rou和气运换得权柄在握。 她的老师告诉她这是一次明智而合理的交易,她应当心存感激。不仅如此,由于她正是这一代中更健康的那一枝“荣蘖”,宁月珠最好尽快生下两个孩子,就如她的先辈们那样遵守酬神的约定。 父亲是否也知道这荒唐的卜辞?他总不信鬼神,从不兴祭祀,然而他与母亲也有了两个女儿。是否在宁瑕出生之前,他已预知了她注定的残疾? 马车似乎正经过一段坡道,宁月珠在摇晃的车厢中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关于父亲的用意她不肯再想,她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邪恶的神明、这样愚昧的凡人,她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不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她要夺回meimei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