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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丑寡妇京娘早死的病相公

    不大的长留村,村尾的百年槐树下人影扎堆,响声不绝。

    一群矮小瘦弱的老婆子团团围成了个圈,把坐着小凳子也显得鹤立鸡群的裴寂围在中间。

    她们的目光热烈,紧紧地盯着他,像是组团观赏一件稀奇难得的无价宝物。

    裴寂虽然不喜这些七老八姑的老婆子围着自己猛看,奈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顾及怀里沉甸甸的食物,以及她们足以当他祖奶奶的年纪,再多的不快都强忍了下来。

    眼不见为净,他干脆低着头一个劲的吃东西,就当她们全是萝卜白菜不存在。

    老阿婆们以为他是脸皮薄,被看的腼腆了,看着他的笑容更加和蔼了几分,像是在看着自己疼爱的子女儿孙。

    大概是长留村的风水不好,她们不仅没有疼爱的子女外孙,连老伴都早早的离她们而去,留下的大多都是孤苦老人,掐着手指一日日的数着活。

    坐在裴寂最左边的是眼神不太好的刘婆婆,一双浑浊的眼珠在裴寂身上打转了一圈后忽地动了动。

    “诶哟小相公,你这是去哪摔了一跤,连衣裳都打湿了?”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婆子们也注意到了,个个目露关切之色。

    住在京娘家最近的张婶和他们往来最多,偶尔看京娘他们两口子过的苦还会给她们送米送面,也追着问:“裴相公,怎么弄的这般狼狈呀?幸亏没摔破皮,不然京娘瞧见一定心疼死了。”

    “也,也没什么……”裴寂被她们重重热情关心的目光看的两分心虚,两分紧张,又怕她们去告状,嗫嚅解释道,“我想去后面的水沟捉虾,一不小心脚打滑踩进了泥里,衣裳便湿了些,不打紧的。”

    左边靠前的李家三婶子眉眼一弯,捂着嘴没有恶意的笑他:“那水沟不算浅,抓活的不容易,这虾没抓到小事,人没受伤就好,你这种贵公子怎敢冒冒失失的去抓虾?要是想吃虾,该叫京娘去的,她一抓一个准。”

    “就是,别看京娘长得丑,做事颇有一手,又有一身使不完的好力气,遇上麻烦的活计找她准没错,而且往往事半功倍,村里人都喜欢叫她去自家帮忙。”年纪最大,头发花白的王婆婆笑着附和。

    裴寂张着嘴,眼露惊诧:“她有这么厉害?”

    丑八怪除了做饭好吃点,脾气宽容点,他竟一直没看出别的优点来。

    “当然,除了那张脸,她还有哪点比别人差了?”张婶一脸好笑的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极其可笑的事情。

    迎着裴寂错愕的目光,张婶啧啧摇头,尽是夸赞之色:“京娘可是个好女人,论外她是忙里忙外的一把好手,论内她对丈夫忠贞不二,生死不弃,这世上就是打着灯笼找,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好的媳妇了!”

    听到后面句话,裴寂的心口忽然莫名其妙的动了动。

    “别说,还真没错。”旁边的王婆婆颇为认同的点头,随口说道,“若非如此,她那病死的丈夫怎么会娶她?”

    在这破落山村待了满打满算快有三个月,裴寂还是第二次听到她们谈及这个从未谋面,却和京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

    现下回忆起来,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事,还是裴寂初到此地时。

    当时他刚醒来躺在一间陌不熟识的屋子里尚且没回的过神,前方无知又愚昧的村户们正团团围着京娘尽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气得他火冒三丈当场撒泼。

    那日他们提及那个男人时,只用了短短一句他比那病死的丈夫要好太多,便一笔带过了。

    和京娘吵吵闹闹了几日的裴寂终于定心,决定在此常住下来,平常便尽量保持低调避免惹是生非,以免引来后患。

    几个月前刚死了病丈夫这件事,京娘许是怕他介意,从未主动提及过,村里的人也有意无意的避开不谈,个个装聋作哑的说不知道不记得。

    时日一久,裴寂也粗心大意,竟是没想起过两次。

    直到现在被这群嘴碎八卦的婆子们随口提及后,他才终于想起这件理该被他重视的大事。

    京娘胳膊上的守宫砂没了。

    京娘是一个有过丈夫的女人。

    然后京娘又成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

    年纪尚轻就守了寡的独身女子,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值得被人夸赞的好事,甚至容易受到鄙夷。

    而裴寂年底才二十满五,至今尚未婚娶,连风月之地都一次未有踏足过。

    想到此处,裴寂的心就莫名其妙的逐渐阴沉下来。

    一点点的不快,一点点的愤怒,一点点的失望,逐渐笼罩了他的整个心房,堵得他如重石压心,横竖高兴不起来。

    但他不清楚原因在哪里。

    没有人察觉到裴寂突然不高兴的心情。

    因为她们重视的话题已经从裴寂的身上转移到了京娘的身上。

    “这话怎么说?”好奇心颇重的刘婆婆挤着眼往前凑。

    旁边的李三婶子也连连催促:“京娘那病丈夫总在生病,基本没出现在人前,我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呢,人一下就没了,对他也不甚了解,哪里就值得这般高看了?”

    “三婶子,那是你没见过,所以才不知人家的好处嘞!”旁边的王婆轻笑不止,眼神却往张婶的方向瞟。

    京娘夫妻二人差不多是半年前来的,不想短短月余丈夫便病死在床,留下京娘一个孤零零的寡妇,只能每日到处去村户家里帮忙做事,再换来平日所需的口粮与布料,以此勉强度日。

    平日里她们接触最多的是京娘,对那可怜病逝的年轻丈夫了解甚少,村里少有新鲜事,一听有八卦,当然个个好奇的厉害。

    张婶离京娘家最近,来往也最多,了解的自然也是最多的,众人的目光便紧随而去。

    张婶看众人好奇难褪,眼神热烈,就连一边心情低沉的裴寂也悄咪咪的竖起了耳尖,骑虎难下怎好拒绝。

    张婶谨慎的观察了周围一圈,确认附近没有旁人会听到,这才压着声悄悄讲述起京娘与那病相公的身家故事。

    “京娘那丈夫同她一个姓,听说原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因为身子虚弱,又带了残疾,家里便把京娘从小买来当他的童养媳专门照顾他,所以这小公子比京娘还要小个五六岁。”

    她随手指了指裴寂:“算起来呀,他和裴相公的年纪也差不多。”

    无辜被点名的裴寂微微抿唇,对她拿那人和他比有些不太乐意。

    哼,年纪差不多又如何?

    病恹恹的家伙早死早投胎,他却能痛痛快快的活几十年,丑八怪也会和他一起痛痛快快的活几十年。

    这时的他一心沉浸在听张婶回述旧事,竟没及时注意到他竟会把自己的余生和一直看不上的丑八怪京娘拴在一起。

    他甚至一拴就是几十年,无疑其中生出不得了的情愫。

    可惜等到他后知后觉的时候,已是太晚矣。

    张婶继续道:“这小公子一直养在床上,吃药跟吃饭似的,脾气便不大好,平日一点不如意就会惹来他的大声呵斥。”

    听到这里,众人对他出身好命不好的遭遇颇感唏嘘,连声啧啧。

    “京娘和这小公子打小一起长大,他刚成年两人便立刻成婚,按理说两人从小长大的情分只深不浅,偏他不喜欢打骂旁人,只拿身边老实听话的京娘发泄,借着一点小事就随意打骂京娘,打她耳光,揣她腰窝都是常事。”

    说着一顿,张婶摇头叹息了两声:“京娘的脾气好,也心疼他,竟从不反抗,每次都生生的受了,过后还是任劳任怨的伺候他。”

    张婶像是回忆起什么,干巴巴的脸皱纹堆积,稀疏的眉头逐渐皱紧。

    “后来这小公子的家里惹了仇人,竟请了土匪来寻仇,全家一夜之间被土匪杀光,只有小公子是京娘拼着命的从后墙扛出来才躲过了一劫。”

    当初京娘夫妻二人就是被土匪逼迫流浪到此,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番全家灭门的惨事,众人不免又是唏嘘一场。

    “从那以后这小公子的脾气就更坏了,送来的茶水有点冷了,他就让京娘赤脚跪在寒天雪地里,煮的饭菜稍微迟了,他就让京娘把饭菜一口口的全部吞下去。”说到这里,张婶的神情慢慢凝重。

    “有次我去京娘家想拿回借的背篓,那会儿还是寒天腊月的时候,外面又在下大雪,我一进去就看到京娘跪在院口的台阶上,冻的嘴唇发紫,满背的血啊……”

    张婶已经有点说不下去了。

    众人纷纷瞪大了眼说不出话,谁能想到京娘的前任病丈夫竟会如此的心狠冷酷?

    竟对自己的竹马发妻,救命恩人大打出手,倍加折磨,天大的仇恨也不过如此了。

    裴寂坐在她们中间,心里的情绪更加复杂难言。

    张婶说的这事,竟让他想起不久前那次他无意撞上她在柴房沐浴的情景。

    当时他大摇大摆的一脚踹开柴门,门后的京娘分明被吓了一大跳,却下意识的拿过衣裳忙往身上裹。

    她穿衣服的速度很快,屋里白雾缭绕遮掩住了身体的大半,但他还是隐隐约约瞄见她白皙消瘦的后背有着不少的伤痕。

    伤痕从肩膀蔓延至尾椎,累累条条,粗细不一,深浅不一,可见这具身体平时没少受到各种折磨。

    尽管大多数已经结疤,但条条极深极长,想必每一条印下时都是很痛的过程。

    这种痛,若是换了裴寂瓷捏的骨,玉化的皮,怕是一刻不到他便会碎的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