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姹紫
秦宝林右后方席位,藕色衣裙的女子前额触地,磕一个擅自出言的恕罪响头。 “陛下恕罪,方才妾身鬓上珠钗松动,未免失礼,妾身擅自抬首整理仪容,恰好见得秦宝林身子一仰,倒入石渠之中。彼时宸妃娘娘凤驾已过,绝无可能推下秦宝林。”语罢又“咣当”磕了头,“妾身自知陛下未言‘平身’而动,实乃不敬,愿受责罚。” 天子车驾,万民参拜,人人伏地叩首,严禁擅自动作,否则即为藐视朝廷,可入“十恶”之大不敬。[1] 平脸,双目偏宽,瞳仁大而眼睛小,透出一种木木然的呆滞。鼻子与嘴也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的精巧,偏是如此平淡的五官,合在一张下颌略略外展的脸上,却有着沁人心肺的温婉娴静。 珠镜殿陆婕妤,本名陆蕴。 锦衣高髻,平肩长颈,虽半身跪地,仍见体态优雅。 陆婕妤十分好意,南婉青算得明白。然而二人从未有交集,甚至半句寒暄,陆婕妤竟冒着死罪替她出头,南婉青想不通。 上回郁娘说什么来着?珠镜殿陆婕妤,本名陆蕴…… “启禀陛下,依妾身浅见,宸妃修行多年,心性淡泊,断不会做出蓄意推人之事。”九尾凤冠,正红衣衫,两袖金凤盘旋,月华裙漾开五色光辉,皇后步下台阶,福身道,“往常宫中饮宴,左凑右凑也攒不出几桌,尚仪局疏落惯了,不想今日多出许多人,一时把握不住分寸,将席位排得密了些,也不想——” 端庄稳重的话音骤然崩裂,顿一顿,皇后接着说道:“不想陛下与宸妃……同来,过道狭窄,许是宸妃衣袂摇晃,拂上秦宝林面门。秦宝林入宫日短,礼仪尚未熟稔,跪拜良久,支撑不住失了平稳,也在情理之中。” 她始终说不出“携手”二字。 话中之意,心皆无错,行皆有过,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湿衣人不知当前局势,只一味做些娇柔病弱的情态,咳嗽连连,颤动不止,仿佛全天下俱是要害她性命。 宇文序未置可否,五指收拢,将那只小手攥得更紧。 ——你宽心,一切有我。 “啪”一声,南婉青抡圆了胳膊,一耳光打得清脆响亮,余音绕梁,秦宝林险些又滚入水中。 云纹层叠的玄色衣袖之下,宇文序空握两只玳瑁护甲。 银丝护甲坚硬,并非完全贴合手指,留了不小空隙,纵是宇文序指间牢固,南婉青稍稍用力便可抽出。宇文序的宽慰一握,在南婉青看来却是不满的催促:再不上场,戏都要给陆婕妤和皇后唱完了。 摘星楼再度陷入死寂。 女子圆润白皙的脸颊隆起红艳艳的肿印,秦宝林晕头转向,耳中嗡嗡直鸣,一股温热渗入嘴角,似咸似腥,她只以为是不自觉淌下的眼泪。 巴掌印,划开两道血痕。 养了两三月的长指甲齐齐断开,余下不及一半的残骸,勾着不属于南婉青的血渍。南婉青不由一阵rou疼,总不该学宇文序入戏太深,折了指甲还麻了手。 眼前人神色变幻,又恨又恼,宇文序只当南婉青不愿赴宴,好说歹说求来了,又碰上这档子事,委实气得紧。 “一掌下去便没了两个月,你舍得,朕也不舍得。”不大不小,恰是众人皆可听清的声调。 今日中秋家宴,宇文序本就是自内宫而起昭告天下,何必金屋藏娇,何必弄虚作假,他爱重之人,便要堂堂正正立于身侧。 南婉青冷冷一哼,一句“横竖不是你的”终究未能出口,留了三分颜面。 “既是宸妃推你入水,可有人证?”帝王责问,森冷如寒锋出鞘。 秦宝林左右并非空荡无人,她的席位靠前,仆婢嫔妃挤挤挨挨,倘若南婉青动手,红袖招眼,势必惹人注目。 “奴婢没看见,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为秦宝林拿来衣衫蔽体的小丫头连连叩首,又哭又喊,极力撇清干系。 “你……”秦宝林双目圆睁,半晌说不出话。眸若秋水,盈盈含泪,眼角尖锐,眼尾却意外地平滑,瞪大时天真懵懂,倒不似个心机深沉之人。 “奴婢也未看见。” “奴婢也是。” “宸妃娘娘经过之时,妾身并未看到衣袖扬起,想来腾不出手将秦宝林推落水中。”看衣衫首饰的形制,大抵是一位正五品的才人。 宇文序静默无言,只等秦宝林如何应对。 天子之怒,威压迫人,晕开胭脂的红唇失了血色,隐隐发紫,秦宝林垂下头,拢紧身上单薄的短衫。 “宝林秦氏,御前失仪,目无尊长,辜负太后慈恩。”宇文序刻意缓下一拍,成太后静立上首,一言不发,已然默许。 “即日降为采女,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两名粗壮妇人走上前来,一人拎起一条膀子将秦宝林架了下去。鞋袜衣裙拖出一道水痕,横穿大半个厅堂,疏密相间,像一条孱弱的小蛇,弯弯曲曲,勒得成太后心口透不过气。 寄予厚望的杀棋,只一步便让人将了军。 “母后才好些,不宜久站。”男子右手惯于挽弓提笔,修长有力,扶上成太后臂弯,双眼发直的老妇人愣愣回神,顺着宇文序的牵引落座。 众嫔妃归席,眼瞧着一出大戏似是唱到尾声,也不敢妄下断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规矩起来,只怕祸有殃及。 寂寂无声。 “正是这个道理,御医可说了,太后娘娘身子骨还是虚,须得仔细将养。”女子浅笑嫣然,搀起成太后另一侧身子。一双手白白净净,空空挂着一对翡翠镯子,宛若无边夜色中凄凄独放的昙花。 万寿宫掌事女官,佩兰。 佩兰本姓章,原非宫中奴婢,乃是成太后母家一位正经嫡女,父母早逝,成太后怜她孤弱,自小接到靖远侯府养着。她也不端表小姐的架子,日日侍奉成太后衣食起居,倒比侍女尽心尽力,早在雍城便是成太后身边最为合意之人。 宇文序并未怪罪,略略扫一眼,接着说道:“月前寿宴未能依时大办,只请了僧侣诵经祈福,如今正当好好做一场。” 六月廿三本是成太后六十大寿,因病了许多时日,七月底才渐有好转,这寿宴也便搁置下来,且待与团圆节贺一个双喜临门。 成太后道:“哀家一把老骨头,成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响的,烦劳陛下费心。” 气的客气,虚的虚心。 宇文序也不深究,成太后其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虽说脾气直了些,却是难得的坦率性情。 诰书文函明黄色,以极细的金线勾勒团龙纹饰,宇文序自彭正兴手中接过,奉去成太后身前。上言:鼎州成氏,晋卫国公,增赐食邑一千户。[2] 成太后惊得合不拢嘴。 当年成家只得了一个郡公的封赏,正二品,处处被人压一头。成太后软硬兼施,好话歹话说尽,仍不得转圜圣意。 “这……”眼底阴霾一扫而空,成太后容光焕发,哪还顾得上什么秦宝林、苏宝林。 《世族志》初稿已定,宇文家名列一等——也独有这一个一等。余下二三等便随着白继禺、孙鸿远胡乱排去。成家到底没能入册,南家却沾了党争的光,挂了末等之名。 “母后沾沾喜气。” 佩兰率先福身:“恭喜太后娘娘。” 皇后与一众未能观览文书的嫔妃不明所以,直至彭正兴高声宣了“鼎州成氏,晋封卫国公”,众人才起身同贺恭喜。 “谢陛下……”眼角眉梢,一簇簇的欢喜,成太后撑起锦座扶手便要谢恩,却被宇文序止住动作。 “逢五逢十俱是要大办的好日子,宸妃今日前来,也是精心挑了贺礼。”宇文序话锋一转,说起南婉青。 成太后脸色有一瞬僵滞,只是成家终究进了爵位,还添了封邑,成太后打心眼里高兴,也乐得依着宇文序心意,含笑问了“是何物”。 “啪啪”两声,彭正兴连击两掌,门外四人步子匀净,抬进一尊杨柳观音。玉观音并非罕见奇珍,成太后大失所望,因着敬重佛法,面上难得不露鄙夷。[3] 白玉净瓶,一枝杨柳青翠欲滴,栩栩如生。 “若以白玉雕琢,形似而神不似,倒不如插了新鲜杨柳,有生气,难为她的精巧心思。”成太后没话找话,夸得牵强。 东阁更衣之处,南婉青懒懒打了个呵欠。右手后两指的指甲断了一半,所幸未曾伤及皮rou,只是半长不长,看得人心烦,便命侍女一并剪了。她尚不知已为成太后挑了寿辰贺礼,也不知一向针锋相对的成太后,绞尽脑汁夸了一句“精巧心思”。 “母后再看看。”宇文序道。 成太后敛了喜色,眉间蹙着疑惑。 不知何人“呀”了一声,奇道:“这杨柳枝竟是碧玉雕就,只是如何放入白玉瓶中?” “菩萨坐的莲台,花瓣尖儿泛着淡淡粉色,是我眼花了么?” “你们可见菩萨身后金色的佛光……” 成太后双眼昏花,但见影影绰绰一团素白身形,耳听席下议论,大为震动,搀着佩兰的手径直下了高台。 白玉观音,翠玉杨柳,黄玉光相,桃花玉莲台。一体四色,浑无拼接裂痕,巧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