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花明
赵宋二家沾亲带故,却也不免暗自比较。东楚之时,赵家虽有帝师名号,但论朝中门生、天下桃李,宋家首屈一指,风头无二。大齐开国,宋老爷子誓做旧臣,不事二主,宋氏一脉远离朝堂,赵家后来居上,成了最受新帝器重的旧楚世家。 如今五年过去,宋家老爷子驾鹤仙游,宋家也换了新一任掌门人。宋氏眼见赵家炙手可热,自然憋着一口气,不仅拉下脸请求赵家提携宋家子弟入仕,还想尽办法请出归隐终南山的宋阅。 据说当年归隐并非宋阅本意,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拦在门前,死活不许宋阅入宫面圣,还备下写休书的笔墨,说什么“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元夷之通义也”,怎可为区区一名女子与君上相争,断送前程,为族人招致祸端。[1] 宋阅到底未能入宫,却也不肯写休书,辞了太常卿的职务,隐居终南山。 十年,任凭山下风云变幻,世人怀名利之心请而又请,他悉数谢绝;宋家老爷子弥留之际,差人送了继任家主的绝笔信,他也只回一句“不必”。如此高风亮节却由勋国公白继禺说动,还献上一篇歌功颂德的《骊山赋》,赵文龄初次听闻,只觉如今编瞎话的人不要脑子就罢了,以为旁人也没有脑子。 篝火宴“青青”“煌煌”之争,嫔妃席位安置后殿,隔着十二折的绢素曲屏,赵文龄听得胆战心惊。 果真是白继禺,果真是《骊山赋》,果真是为了…… 南婉青。 赵文龄自然想到,宋家脱离东楚旧族多年,独立派系之外,如今有心入朝,风头虽弱,毕竟根基还是深厚,于白家而言,确是一枚趁手的棋子。宋家昔日辉煌,如何甘心并入东楚一派屈居末位,因此与白家一拍即合,并不难猜。 想来白继禺说动宋阅的筹码,便是南婉青。 “说是白家的六爷,给了几锭金子,让我俩守着,宸妃娘娘和宋阅在里头说话,千万不许放人进去。” 听了那两个小厮的回话,赵文龄才知早前全数猜错。 白继禺看中的棋子岂是宋家,是宋阅。 白家一向同宇文序面和心不和,宇文序多次借东楚世家打压汪白一党,而东楚世家与南婉青休戚相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是南婉青私会宋阅…… 天家威严岂容冒犯,倘若闹开,后果不堪设想。 赵文龄不要命一般赶来,跑得凤冠倾斜,上气不接下气,仍是晚了一步。 淋漓汗珠滑落涨红的脸颊,滴答滴答,石砖绽开几点水花。 “你想救他?”南婉青问。 “娘娘!”赵文龄双腿发软,菘蓝搀着人依在肩上。菘蓝乃是自幼侍奉的贴身丫鬟,方才跟着主子急慌慌赶来,落了三四步。 她喘不过气,眼前雾茫茫一片海,惊涛骇浪都涌上前来,没有思索的余地,几乎是一瞬间,赵文龄点了头。 南婉青将两人拖回厢房,一脚踹上门。宋阅不知何事,追出几步,踢倒一个小圆凳,弯腰扶正的当口,南婉青又拉着人回来。 目光交错,宋阅直起身,靛蓝衣袍缓缓舒展,仿若浮云遮不住的一角碧空。南婉青看他一眼,将赵文龄扶去八仙桌另一侧。 啪—— 素手纤纤,一巴掌打上赵文龄脸颊,清脆利落。 “你、宸妃娘娘你……”菘蓝硬生生将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又惊又气,憋红了一张脸。出乎意料的变故,宋阅一时呆愣,缓不过神,南婉青不言语,拽起发怔的男人直往屋内走。 黄檀双门的大柜,右方门扇嵌了一面镜子,南婉青拉开柜门,宋阅不明当前局势却也知她何意,侧身而入。 吱呀,半边柜子合起。 男子掌心温热,多年奋笔疾书的宽厚有力,缓缓覆上手背,南婉青合拢门扇的动作一顿。 “你也瘦了许多……” 他的眉目隐在黄檀柜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仿佛人世不容的妖物,只能龟缩于无边暗夜苟延残喘。南婉青低眸,骨节嶙峋的一只手,瘦成老树盘虬卧龙的枝干,却是温热的,好似燃尽寿命仅存的一丝温暖。 朱唇轻启,冷静得过分:“白继禺,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你和宋家若想活命,离他远些。” 提及宋家,紧贴手背的大掌微微一颤,终究只能收回手。 “我看不惯那首应制诗,‘明主宸驾青骢勇’,打了你一耳光,不过是一场误会,有人别有用心改了诗。”南婉青闭拢双门,转头对赵文龄说道,“待会儿你记得求宇……陛下,许你与赵华龄相见,否则不好送他出去。” 赵文龄本就聪慧,一听便知南婉青的应对之策,当即应下,也分不出心神细想,南婉青如何得知改诗与赵华龄入宫之事。 灯影明灭,一只白翅蛾围着烛焰飞前飞后,扑棱棱的,夹杂灼烧的滋滋声。 ——我只是想见她。 叹息的尾音与隐隐约约的焦糊气味四处弥散,渺无踪迹。赵文龄默然,好话歹话闷在胸中,理不出头绪,末了只得叹一声:“请裴夫人来罢。” 棉布浸透碎冰冷水,捂上脸颊消肿止痛,而今渐渐和暖,赵文龄心烦意乱浑然不觉,宋阅捧来铜盆,低声唤道:“多谢你,六meimei。” 清明如镜,寒冰参差,水中倒影零碎,大略辨出五官轮廓,岁月的痕迹消弭其间,一眼望去,似乎与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那时赵文龄还是淘气的年纪,心血来潮扮了男装,跟着三哥——赵家三公子混入太学,听宋老爷子说《易》,不慎显露女子身份,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有太学生作诗讥讽:胡敲石黛充八卦,扭尽金针绣《易经》。话中之意,女子岂堪学《易》。 其后某日太学私试,学官出易义题:乾为金,坤为釜,何也?[2] 私试答卷取一人为范本,张榜庭院,供诸生赏读。众师争论不休,赵三公子与宋阅二人难分高下,并列一等。张贴答卷之日,赵三公子于庭中狂笑,道此文除却承题结尾,内里见解心得,全出自家六妹读《易》札记。诸生受此羞辱皆大怒,必要将赵三扭送学官,判一个舞弊之罪。 口舌混战中,宋阅揭下自己的卷子,当年冠绝京华的宋家五郎,一举一动俱是受人瞩目,众人以为他不屑与女流之辈相提并论,怎料宋阅摇摇头,叹了“弗如远甚”,将两份答卷奉上宋老爷子跟前,宋老爷子读罢赵三文章,拍案叫绝,钦定一等。 赵文龄因此得入太学,成为楚国百年间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入太学读书的女子。 “阿公为你取字行远,便是怀着谨守君子之道的期许,立德、立功、立言,成一朝股肱,一代鸿儒,定千秋基业,谋万民福祉……”赵文龄语重心长。 赵为宪主持宋阅冠礼,既是为了还赵文龄的人情,也是对宋阅寄予厚望。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当年三岁小儿也知哼唱的歌谣。 灯下飞蛾仍在扑火,噼里啪啦的,宋阅不答话。赵文龄径直点破:“白继禺意欲何为,你当真不明白?” 嫔妃私会外男的丑事,倘若宇文序不打算留南婉青,宋阅死路一条;倘若宇文序留下南婉青,宋阅依旧死路一条。天子亲手捉的jian,无论轻罚重罚,宋阅难逃一死。 他是白继禺不留后招的一步棋,成了,朝堂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成,也可令宇文序与东楚世家生出嫌隙,横竖死的只是一个隐居多年的前朝遗臣。 宋阅道:“那又如何?” 许是烛火昏黄,迷迷蒙蒙如同半睡半醒的梦,恍惚也是这般安静的秋夜,灯下漫开蜜一般浓稠的颜色,赵文龄悄悄拜读宋阅文章,虽是解《易》,行文温柔敦厚似《诗》,落笔言近旨远又似《春秋》,庄重圆融,堪为天下士子表率。不由心下惭愧,赵三选取她读书札记所作的文章,劣处甚多,不过胜在破题奇巧,语带机锋。 当今之世,赵文龄最为钦佩的文人,除了她的阿公赵为宪,还有曾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宋家五郎。 此时,此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他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自寻死路。 赵文龄张了张口。 “臣妇赵氏拜见修仪……”门外兴冲冲走来一位锦衣女子,眼见赵文龄肿了半张脸,顾不得所谓皇家规矩,拉起赵文龄便问,“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赵文龄乳名。 “无碍,不小心磕着了,敷一敷药就好。”赵文龄有心遮掩语焉不详,急忙岔开话头,“阿姐,带他出宫。” 裴夫人吃了一惊:“宋、五公子?你……”略略一想便知兹事体大,连忙住了口,点头答应。 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姐妹二人坐立难安,来往寒暄几句,匆匆分别。裴夫人车驾已在院中待命,侍从点检赵修仪的赏赐,好一阵热闹。宋阅静立廊下,手中提了一鼎香炉,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入宫第一回见她,是元宵夜宴,酉时二刻的宴席拖到酉正才开,据说陛下在昭阳殿等她梳妆,等了半个时辰,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赵文龄缓步而来。 南婉青。 赵文龄初次听闻,是宋家五哥哥三媒六聘娶的正妻,南家的一个庶女。 宋家泼天的权势富贵,为长房嫡子选的正妻,总不过那几户高门贵女,谁料落在名不见经传的南家,满打满算,祖上就出了一位举人。 这样的人家也就罢了,偏还只是个庶出女儿。 彼时京中女子中了邪一般,赵文龄常常听闻谁家女儿投河上吊落发为尼,家中几位jiejie的眼睛也肿了好长一段日子。她也曾问三哥哥,宋阅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赵三公子笑了笑,留下一句“婉如清扬,绘事后素”。[3] 温文有礼,才貌双全,四书五经中再没有比过这两句夸赞女子的话。 “那夜席上有嫔妃梳了与她一样的发髻,当着众人的面,她将那人的头发全铰了,剪子使得钝了,头上一簇长一簇短。后来这女子便疯了,脑袋上挂着花花草草,吃饭睡觉也不肯摘,没多久跌进湖里淹死了,说是为了捞什么水草。” 绣球香炉轻烟袅袅,背着身,赵文龄看不清宋阅神色。 “上月赏花宴,有两个婆子说了她的闲话,不下蛋的母鸡。下人妄议主子,要打要罚要赶出宫都是该的,皇后也准了,她却偏偏拿了鸡蛋,往那两人身下……”赵文龄说不出口。 许多时候她也分不清,从前与如今究竟何时是梦,三哥哥的八字赞语犹在耳畔,约莫斟酌了太久太久,脱口而出那一刹,笑意也透着姗姗来迟的落寞。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原以为你与那些人总是不同的。”宋阅道。[4] 嗡的一声,像是另半边脸也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yin。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宋阅以为她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云亦云,背后说长道短。 赵文龄轻轻一笑。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劳娘娘费心。”宋阅俯首,“草民告退。” 转身离去。 啪嗒,啪嗒。 香炉垂下的珠缨左右乱晃,他走得急,肩头月色如霜,凛凛秋风拂不去的苍凉。 赵文龄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5] 宋阅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