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忠汉还是忠曹

    第九十二章　忠汉还是忠曹

    荀彧的双眸逐渐失去了光彩，晦暗到了极致，苍白的面颊几乎毫无血色。李儒辅佐董卓毒杀少帝刘辩，荀彧辅佐曹cao囚禁皇帝刘协，他们没有区别。除非曹公永远秉承道义绝不废立僭越，但这不是荀彧能控制的，他连曹cao屠城都管不了，更不可能让主公永远敬爱一个恐惧他的皇帝。刘备说得不错，他只能在二人里选一个，不可能周旋到底……

    我该怎么做呢……荀彧低着头思考着这些问题。曹cao和皇帝间细微的龃龉，自己是要支持曹公到底，还是要给皇帝争取权益。若是曹公打了败仗，又有谁能接替他守护天子……

    刘备看出荀彧脸上为难的神色，轻轻握住他的手道：“荀先生，您该不会真的想让曹公做霍光和梁冀吧？他们的下场可是全家被灭、断子绝孙。没有几个汉官权倾朝野后还能善始善终，您若是坚持曹公秉承王道，岂不是亲自将他往绝路上逼？”

    荀彧快速地抽出手，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刘备今天来找他谈论的话题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外部局势到内部形式无一不清晰，每一句话都在关键点上，短短几段话便把荀彧和朝廷、和诸曹夏侯氏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怪不得曹公和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信任备至，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荀彧本人都要开始听信刘备的所有……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没有任何应付的余地。刘备回到曹cao身边这几日，考虑的全是这样的国家大事，一刻也没有为私情伤感和动摇。这个人的政治嗅觉敏锐之极，若是加以培养，定是国家栋梁……

    他今日来劝荀彧放弃王道和大义，一是为了保皇帝平安，二是为了荀彧自己安全，三是为了曹营内部稳定，四是为了离开许昌保护百姓，没有一件事是为了私心和利益，而且充分照顾到了每一个人的立场和情绪。只要荀令君肯牺牲名誉为篡汉做准备，就可以让所有人安心，甚至刘备也会安心。他只是反对曹cao屠城，并不需要皇帝反抗曹cao，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因为帮助皇帝而丧命。

    这样温柔的人，我们却只能做敌人……

    荀彧恍惚道：“我并未说要让曹公成为霍光，但也不可成为王莽之徒……”

    不是霍光，也不是王莽，那应该是什么呢？曹公擅长用兵但苛待百姓，人心早已不附，忠于皇室是他唯一的遮羞布，使他的行为看起来更加正当，也使荀彧能心安理得地辅佐，才能忘掉曹营诸将那些斑斑劣迹。一旦曹cao废汉自立，荀彧全心全意辅佐的将是一个屠城篡汉的逆贼，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留在袁绍身边不离开，至少他只会篡位，不会肆意残害平民。

    拜托了，这是最后的底线，绝对不能退让……荀彧心中无望地想着：如果曹公也要篡汉，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要撕下来，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荀先生，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刘备提高了音量，“您将皇帝接到匪窝，已经残害了皇帝汉官；若再强迫曹公做霍光，那就是存了盼望他断子绝孙的心思，至少他会这样怀疑。你肯定不忠于皇帝，目前来看似乎也不是很关心曹公子孙死活，你到底忠于谁！”

    荀彧直视着刘备，眼眶泛着红：“你在乎皇帝性命，也在乎曹公子孙，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陪他们？你又在乎谁？所有人都需要你、信任你，你却不需要也不信任任何人！就算你逃离许昌死在乱军之中，也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不需要为了名声毁灭而痛苦。这么多人理解你、爱护你、支持你，你又做了什么？你只会逃跑，只会放弃一切逃离……”

    说完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怀中，嗓音哽咽道：“我不是为了屠杀百姓毁灭王室才出山的。为什么要逼我放弃道义？没有人在乎我的理想，所有人都只会指责我不够顺从，若有人真的关心我，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他双目空洞地想着，我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呢？荀彧安静了片刻，他轻声说着，“我也想和一群人一起为了道义舍生忘死、永不屈服，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和jianyin掳掠百姓的将士谈笑风生，这大概……大概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刘备目光复杂地看着荀彧。荀彧抬起头，他看着刘备道：“我的理想早已经肮脏不堪了，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干净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是啊，是羡慕……刘备拥有极好的名声，轻而易举就可以俘获人心，能快速交到一大群朋友，能让陶谦将一整个徐州送给他，也能得到百姓的爱戴。他拥有和皇族相同的姓氏，没有人怀疑他对王室的忠贞。到许昌短短几个月就成为曹公信赖的左膀右臂，和皇帝见面不过几次就成为了陛下最信任的人。这样的能力，这样的名声，这样热情鲜活的生命，是荀彧向往却又不配拥有的。

    凭什么……曹公带着刘备作恶，却也无法弄脏他的名声；凭什么，刘备可以堂而皇之抛弃皇帝和家人去追求他的道义；凭什么，仁义道德这些荀文若一直在执着的东西却让身边人如此厌恶，甚至强迫荀彧自己也放弃它们。就因为他当年选择追随那个救过百姓、讨伐过董卓的东郡太守，就只能这样一生一世在屈辱中生活，直到被淤泥彻底吞没。

    而刘备现在却在这里问他，你劝曹公坚守道义、忠于王室，就不怕他如霍光一般权倾朝野遭人忌惮，以至于断子绝孙吗？这个时时刻刻都想着背叛曹公、把他视为仇寇的刘玄德，居然心疼起他的子孙了。倘若曹公果真废汉自立，除非他是人心所向、能得到大多数人发自内心的爱戴，否则那些假意屈从他的臣子想来也会在未来某一日谋害他的后人。

    荀彧收敛起失态的情绪，伸手拂去衣摆上沾染的落叶，缓缓站起身道：“当务之急是迅速稳定局势，使天下诸侯归附朝廷、秉承王道以安定百姓，这是唯一的正道。至于统一天下之后，由谁来继承大统……”荀彧暗忖道，若曹公真有能力统一，帝位自然归属他的后人；但若他无能统一，也不该觊觎神器。他斟酌许久，才为刘备言道，“谁是人心所向，自会有论断。”

    “荀先生，你我都清楚，谁掌握军队谁才能掌握权势，人心和道义并不重要，老百姓只能任由残暴的军队宰割。”刘备长长叹气，“您分明也做好了辅佐曹公改朝换代的准备，又何必为他设限？又要统一，又要得人心，你明知道他做不到，又何苦以道义相逼迫？统一之路如此艰难、血腥，谁还会在乎道义。”

    你会在乎吗？刘玄德，如果你有能力争夺天下，你会在乎道义、在乎人心吗？荀彧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而是一步步走近刘备，双手揽住他的腰侧，把脑袋埋在刘备肩头。刘备稍微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任由他抱着自己。这个傻瓜……他肩上和他心里的担子都太沉重了，最后一天了，就再纵容他片刻吧。

    “刘将军，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很容易轻信别人。若是有人向我撒谎，嘴上承诺坚守道义却又做不到，我也只能当真……”他小声呢喃道，“你们老刘家的小皇帝，你自己保护不了，还要跑来寻求我的帮助，这是你欠我的，你要记得……”

    刘备背抵着树干，怔怔地望着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云层里隐约有一行候鸟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