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根发芽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根发芽

    刘备的一番话让荀彧几乎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过刘备已经做好了曹cao得胜后称帝的准备，甚至为这些官员和世家子弟寻好了出路，让他们下放到民间安定百姓，做些实事。一旦百姓得到安抚，他们不会在意皇帝姓曹还是姓刘，这些世家子弟有功劳也不会遭到迫害；汉官和百姓相处久了，也不会再惦记皇室权柄。刘玄德每时每刻都在想这样的事情吗？他在曹公身边时想的是朝廷局势，在荀彧身边又在考虑安邦之法，没有片刻思虑私事。这样的人，岂是武将之才？这分明是帝王之才——

    越与刘备相处，荀彧心中越是震撼，甚至超越了相识以来的所有。若桓灵二帝是刘备这样的人物，天下岂会大乱！不——如果袁绍、曹cao等人拥有刘备这样胸怀，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刘协！就算是刘备本人和刘协站在一起，很多人甚至会下意识把刘备当成真正的君王。之所以还有忠臣注视着刘协，就是觉得袁曹等人缺乏帝王胸襟，刘协的仁爱比袁曹等人引人注目，而刘备自然而然比刘协更加引人注目……

    若是荀彧能辅佐刘玄德做皇帝，所有的人才就有去处了……他们会被刘备安排到百姓的身边处理政务，积累政绩和功勋再升官，一改世家独大、文人空谈之弊端。宫斗、政变、子嗣内斗这些事也不会再有，文臣武将会争先恐后效忠刘玄德，不会再有外戚宦官之患。困扰着这个国家百年来的弊病，只靠这一招就能治好。

    这个幽州边地来的游侠儿，靠着撒娇装可爱交了一大群朋友，除了一腔豪情以外，居然还有如此强烈的帝王之气。可惜乱世称雄靠得是军事能力和诡谲的智力，仁爱宽厚毫无作用。

    “你让我架空朝廷，是为了让曹公称帝做准备？忠臣远离朝廷积累政绩，迟早也会成为新王朝的助力，于你反曹不利……”

    “笑话！”刘备驳斥道，“忠臣效忠的是百姓，是民生，不是皇帝！皇帝谁做都一样，若是忠臣都死完了，百姓永远不得安生。荀文若，你既然自诩为忠臣，曹cao在前方屠城，你就在后方救人，曹cao杀一百人，你就救一千人，他杀一万、十万，你就救赎十万、百万人，如此一来才能弥补他犯下的罪过，你们君臣才能获得百姓认可，读书人也不会篡夺你们的国家，则天下大治，不亦宜乎！”

    “你开什么玩笑……”荀彧心中惊惧万分，心神瞬间崩裂，他质疑道，“他杀的人，我要赎罪？”

    “他是你选择的君主，你应该为他赎罪。”

    “凭什么！”荀彧掩面惊呼，“别人的过错，凭什么推到我头上来？我凭什么要背负别人的罪过？曹公不断屠戮百姓，我若是积极参与就代表我认可这些暴行，他杀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全成了我的过错，他想杀多少就杀多少，我什么都没做就要白白背负罪恶？凭什么？这不公平！”

    “我再说一遍，他是你选择的君主，你应该为他赎罪。”

    “我择主时并不知道他会屠城！不然我根本不会来！”荀彧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他看着刘备道，“我若认可屠杀就不会劝他放过你，想不到你这样憎恨我！你不如看看程昱董昭对你是什么态度，你这些歪理邪说去跟他们说吧，他们肯定愿意为曹公之举赎罪！”

    刘备嗤笑一声，也跟着站起身来，无不暧昧地注视着荀彧。

    “在曹公眼中，在世人眼中，你荀文若才是支持、鼓励曹公鞭笞天下的那一个，程昱、董昭只是下属，只忠诚于曹公，并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只有你，只有你荀文若，　他平定天下有你一半的功绩，他残害百姓有你一半的功勋，你才是唯一需要为他赎罪的那个人。”

    荀彧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他不敢去猜测世人心中自己的形象，躲在朝廷似乎也没有办法把那些罪孽真正隔离开来，史书会记载他鼓励曹cao屠城，鼓励曹cao篡位，这才是他在青史上会留下的名声。除非曹cao统一天下，或者如董卓般彻底消亡在乱世中，这些罪孽才会被掩盖几分；若他们的对手是刘备，并且刘备成功拥有一席之地，不仅在道义上会一败涂地，荀文若的恶名和暴行会永垂青史，即便他本人没有做过那么多坏事……

    “荀文若，你该离开朝廷，去前线、去军中、去民间看一看、听一听，”刘备指着荀彧，从容道，“听听那些百姓的苦难，看看曹军的屠刀是如何剖开百姓的胸膛，而不是一直蜷缩在朝廷里观察局势。你在这许昌城里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挪不动自己的步子了！你们这些只晓得空谈的文人同样是这个国家的疾患，这些错节的根系需要被拔出来。荀文若，你不该和我幻想若是早些相遇会如何，无论这个国家将来姓曹还是姓刘，你都该赎罪！”

    荀彧跌坐在地上，他看到火光自刘备背后升起，向前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这片阴影之下。刘备就站在阴影的中央，嘴角微微翘起，对荀彧投来一个轻佻的笑容。当年张子房与沛公在留地相遇，一番交谈后，子房大为感慨：沛公乃天授之主！天授之主，是说只有这样的人取得胜利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若都是项羽那样的人侥幸得胜，也只会让国家分崩离析、随即陷入数十乃至数百年的战乱之中，直到下一位天授之主出现。

    是百姓需要高祖，也只有高祖才能为华夏大地凝聚人心数百年，四百年后仍旧有人心思汉。他闭上双眼，似乎回到了四百年前，子房和沛公相遇的那一刻，留候心中一定充满了喜悦，终于找到了能安宁天下成就不世伟业的天选帝王……

    荀彧睁开眼睛，他问道：“刘将军，你认为曹公适合做皇帝吗？”

    刘备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回答道：“曹cao适不适合做皇帝，这个问题不该你们关心。你们读书人不上战场，只要去治理百姓就好，谁做皇帝和你们无关。别人不会在乎你们支持刘协、曹丕还是袁谭做皇帝，但你们为百姓做的好事，永远都会有人记得。”

    “刘玄德……”刘备伸出手，拉着荀彧站起来，荀彧握住他的手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假如我支持曹公称帝，我去治理百姓赎罪，但是文臣武将都不认可曹氏父子的政权，等他们不再强大了便要夺取他们的帝位，将来会有无数个权臣篡位，会诞生一个分裂的国家，永远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大汉……我荀家乃至我荀文若本人都要遗臭万年，我还应该支持他称帝吗？”

    “嘶——”刘备嘶了一口气，皱眉道，“荀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判断，至少你要告诉我这样想的原因。”

    “曹公如果要称帝，可能会杀光所有对他不满的人。大部分人会屈从他，等到曹公的子孙不再掌握军队，这些屈从者的后代就会屈从新的权臣。权臣永远不会忠诚皇帝，那就等于没有皇帝，或者有无数个皇帝。何况……”荀彧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何况曹子桓性格酷似胡亥，对兄弟很是刻薄，一旦他效仿胡亥屠戮兄弟姐妹，则曹公的国家也要二世而亡，不会再有曹氏子弟维护国家。”

    “……我觉得荀先生还是不要迷信书本，书上写的东西不一定会复刻，你只能说有这种可能，不能说一定会这样。如果曹公将曹氏子弟都封王，就不会和秦朝一样。”

    “所以我说，曹丕刻薄寡恩，没有人君之气，他不会允许曹氏子弟封王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急着拉拢你支持陛下。何况曹氏子弟即便封王，只要大家不服曹丕和他的子孙，一样要夺权篡位，没区别的。”

    刘备摊手：“那怎么解决呢？啊？袁氏子弟内斗，曹氏子弟也内斗，就算他们统一了，天下还是要分裂，问题出在哪里？”

    “唉。”荀彧忧愁地放开刘备的手，“袁公和曹公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相似了，袁绍逼死麹义、忌惮田丰，曹公忌惮孔融杨彪等人。他们仿佛对这个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容不下半个正人君子，像高祖那样待人宽宏大量的人，已经看不到了。”

    “可你说高祖、光武也有暴行……”

    “不一样的，高祖光武在起家时有暴行，一旦身份成为君王，就有了容纳天下的气度，把天下人视作臣民对待。始皇帝、王莽把天下人都当成奴隶驱使，而项羽则不然，他只把楚国人视作臣民，把别人都当成外人……你认为袁本初和曹公有把天下人都视作臣民的气度吗？还是觉得他们把天下人都当成外人、当成奴隶？”

    刘备摸着下巴：“袁公十几年没见了，我不清楚他的情况。不过曹孟德应该是把百姓当成奴隶，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

    “既然玄德也这样觉得，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荀彧苦闷感慨道：“曹公把百姓当奴隶驱使，曹丕性格又酷似胡亥，他建立的国家大概如秦朝一样，二、三世而亡。我大概也会像李斯一样，被小人陷害，三族尽灭、腰斩弃世了……”

    刘备吐了吐舌头，笑道：“读书读得太多，走火入魔了。曹公要是想篡位你不支持，也会把你腰斩弃世的。”

    “哼哼，”荀彧冷笑着拉起刘备的手，“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杀了你再自杀，咱俩黄泉路上结个伴，也好不孤单了。”

    “我才不跟你一起死。”刘备推开荀彧，“在你为百姓赎清罪过之前，我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你的同伴不会是我。”

    “我不能赎罪，我若是赎罪，就证明我真的有罪，我不断救助百姓，就证明我愿意承担罪恶。刘玄德，你太狡猾了，你又不是帝王，又没有掌控刑罚，凭什么给人定罪？你就看我对你好，看我还有良心，就拼命给我定罪、上枷锁。你怎么不去叫程仲德赎罪？怎么不敢叫曹公自己赎罪？”

    刘备突然垮下脸来，荀彧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不会赎罪的……”刘备喃喃道，“他不会觉得自己有罪，曹cao也好，程昱也罢，还是曹营每一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罪。所以荀令君你要帮他们所有人赎罪，要带领那些世家子弟爱护百姓，成为比李斯、萧何更伟大的相国，百姓知道你和那些坏人不一样，会造生祠感激你……你会有无穷无尽的香火，成为真正的圣人……”

    刘备没有再说话。荀彧望着庙外空洞洞的黑夜，雨雾沁润着整片泥土地，有无数的生机在这场秋夜之雨中滋生、茁壮成长。他确实在这个虚假的皇都生根发芽了，但这根系是死的，是不能经历风霜、死气沉沉的枯木，无法成为庇佑苍生的参天大树，也不可能有什么鼎盛的香火。

    他成不了真正的圣人。

    没有人会祭祀李斯，也没人会祭祀荀文若，他们注定只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