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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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无欲回到自己的高级公寓,从停车场走到电梯间,不过几十米距离,就出了一身薄汗。八月末的上海仍旧溽热难忍,肺部像个大火炉,在路上走两步就上升几度,进了空调房又掉下去,循环往复惹人厌烦。他进电梯的时候高跟在缝隙卡了一下,险些崴脚;把跟抽出来一看,掉了两颗水钻,露出两个奇丑无比的小坑洞,他低声骂了句脏话。按下三十二楼,谈无欲靠在扶手对着反光镜面欣赏起自己昨天刚接的12mm单根睫毛,每一根都挺翘浓密,显得眼睛深邃,眨巴起来和欧美女人没什么区别。他用美甲往上抬了抬,以防地心引力使其变形。电梯上升至十二层,他突然闻到一种来路不明的恶臭,于是低下头在厢内逡巡一番,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根静静平躺且面目模糊的香蕉皮。他对昂贵物业的疏忽感到不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结果一阵剧痛袭来,他惊叫了一声,赶忙朝镜面看去——美瞳险些被他翻出来,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粘在他的眼白上。 三十二层方到,谈无欲便拎着Chanel2.55手袋小跑出去,一边大骂真晦气。打开门,公寓里弥漫着一股酒精未散的刺鼻气味,他无暇顾及,将脚上的JimmyChoo甩在鞋柜板,想起地冥慢条斯理的语气,又愤恨地将它捞了回来,翻过鞋底,撕下两片透明防滑贴:“这个婊子。”这双白色Saeda100是他五天前在恒隆的战利品,本意是想在今日的茶会大放异彩,谁想被地冥的Valentino压了一头。疏楼龙宿在一旁轻轻地笑:这年头谁兴比行头,不都在比老公。谈无欲脸登时又青又白,挤出一句:你还活在什么年代?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讲女权的。地冥端起瓷杯抿了口咖啡,声音冷得很有质感:忘了,前夫大概也算老公。又用指腹抹去粘在杯沿的口红印,以一种油滑的腔调说:没离婚,算是前夫吗?谈无欲实在不想接这茬,又不甘居于如此下风,捏碎了盘子的三文鱼塔塔,阴阴地道:是比不得一些倒贴男,在家躺了三年,如今还是无业游民。这次轮到地冥嘴角撇下去,方才得意的神采无影无踪,掩人耳目地抚着头发:天哥哥最近忙着钻研法餐和意餐,在家做过几回,味道可以。谈无欲怎可放过时机,紧随其后:倒是听中山医院的朋友聊起,前段时间玉逍遥去体检,说是得了个高血脂!地冥的表情和他的发色一样阴晴多变,勉强地笑:胖是胖了点,讨个福气。谈无欲这回拿下战局,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往椅背靠了靠,拈起一颗树莓,挂上假惺惺的笑容:大家都是好友,彼此关心一下。正入初秋,不若择个日子一齐去西湖游一趟,也带上各自家属。疏楼龙宿手执美妆镜,在一旁盯着自己耳朵上的梵克雅宝半天,附和道:是个好主意,想来也是锻炼,多少能缓解慢性病。地冥默不作声,半晌挤出一个僵硬的鼻音,也不说话,偏过头,看落地窗外被阳光照射波光粼粼的黄浦江。 地冥年轻的时候在香港读戏剧文学创作,那时他受玄尊资助,方从南方一个边陲小镇独出头来。仿若未受浸染的一张白纸,满头长发油黑发亮,风吹柳摇,能拍丽人广告;素净白脸不施粉黛,丹凤眼长睫毛,也算半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但香港并非慈善之地,连麦当劳收银都是惊艳绝世的一张俊脸,地冥在村里算是小伙梦遗的白月光,进了国际大都市根本排不上号。加之周遭同学各个家境优渥,非富即贵,他一个农村出身的自然而然被明里暗里排挤。待了半月,只觉抑郁,壮志难抒,终日在宿舍以泪洗面,学着电影里的香港女明星抽红双喜。 玉逍遥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一日他接到玄尊电话,说是给他送来个师兄,到时务必去机场为他接风。地冥虽处于十分萎靡的状态,但还是将头发洗了一遍,喷上百货大楼买的不知名桂花香水,穿了件假的Burberry风衣去了香港国际机场。他去时赶上大堵车,比原定时间晚了一刻钟。机场人来人往,各自行色匆匆,他被人潮挤得喘不上气,又不知这师兄具体长相,踮着脚在抵达口张望半天,只看见满眼陌生神色。肩膀忽地被人勾住,揽进一个柚子香味的怀抱:“你便是小十七罢,总听老师谈起,今日可算是见上了。” 地冥挣了半天才从怀里出来,抬头一看,来人一头黑色短发,正是当下最时髦的发型;皮肤白皙,鼻梁很高,称得上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一看便是表演系招生必然垂爱的类型。粗略打量,身高也有一米八出头,高高瘦瘦,很是清爽。他不知何故地红了脸,赶忙撇过头:“玉逍遥,可别在其他人面前唤我这个名。” 玉逍遥笑嘻嘻地,拎过地冥的中古Coach手提包,“地冥大人,我们如何回去呀?” 地冥瞪他一眼:“你学校在哪?” 玉逍遥咦了一声:“老师未和你说过么,我同你是一个学校的。前段时间去新加坡玩了一趟,今天才回来报道。” 又是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地冥立下定论,嗤之以鼻,将包从玉逍遥手中拽出来:“若是来混文凭的,平日也不必联系了;我还有事,你自个儿打车回去吧。” 玉逍遥握住他的手腕,道:“走这么急作甚,天哥哥请你去吃烧鹅饭。”他力道不重,态度却十分坚决,地冥看这一时半会是脱不了身,无奈道:“我不爱吃烧鹅,要吃——便吃沙嗲牛rou面罢,我知道有家味道不错。”两人便买了巴士票,向地冥所示的地方过去。 那顿饭酸甜苦辣如今已忆不清明,依稀记得是点了两份同样的牛rou面,又加了一份咖喱鱼蛋;店面不大,水蒸气四溢,萦绕着家常的油芬rou香。地冥胃口小,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把碗推过另一边:“喏,你替我吃了,别浪费。”玉逍遥从进食的孤军奋战中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十七怎知我还没肚饱?”地冥撑着下巴看他狼吞虎咽,觉得有趣:“你倒是长得一表人材,怎么一见吃食就如此按捺不住?”玉逍遥含糊不清地道:“民以食为天,吃饱喝足才算开心。”他握着裹满油腻的筷子在面汤内搅动,妄图打捞起最后一块牛rou,结果大失所望。看见面前的咖喱鱼蛋还剩两个,夹起一枚就往嘴里塞,被烫得大口哈气;正想将筷尖儿伸向最后一枚幸存鱼蛋,东西停在半空,打了个转儿递到地冥跟前:“尝尝。”地冥本想别开脸,鬼使神差地张了嘴,那圆滑丸子入了口,香软弹牙,浮现起一种近似幸福的味道。 后来他才知晓玉逍遥当年是以成绩第一进的表演系,几个天仙似的师姐为他争风吃醋,因主角一个长得像王祖贤,另一个长得像刘嘉玲,曾风云一时。但那时他们已在某个没有空调的表演教室干柴烈火确认了关系,六月的香港热得快死人,蝉在枝头蔫蔫地嗡叫,地冥新染的橙色头发被汗湿一缕一缕地粘在胸前,玉逍遥拨开碍事发丝,去亲他的rutou,逼他发出泣音般的呻吟,就问,爽不爽?地冥眯着迷离的眼,轻声哼哼,别那么多废话。玉逍遥不再逗他,挺着身子进去,两个人都舒服地喟叹,他低下头去衔地冥的唇,眼眸亮得像一汪映月的水,我在排你的戏呢小十七,第四十幕,他同她滚上床榻……地冥面色潮红不敢看他,只道你住嘴别再说了。玉逍遥又去吻他脖颈,声音含糊不清,行行好,看在我记台词这么认真的份上,别夹这么紧。地冥自从与玉逍遥谈上恋爱便换了个人似的,先是过分前卫地染了个亮橙色的头发,每天在戏剧学院前的石道风sao招摇;接着去学了化妆,小烟熏大红唇,眼角还要贴几粒水钻。地冥本身长得清新脱俗,化了妆更是仙姿玉色,频频引人注目。偏偏他男朋友是玉逍遥,另一位以相貌出众闻名戏院的人,两人在花园约会,说是编剧相配演员,好一对郎才女貌。 他那时爱他爱得蛮不讲理、爱得死去活来,每天中午必须约在食堂共进午餐,必须在咖啡馆写着剧本作业腻歪,必须按时按地查岗否则心有戚戚。地冥在本科毕业的时候写了个文艺短片剧本,翻开第一页印着晃晃几个大字:献给我的曙晨,玉逍遥。短片讲述一个内地男人前往香港替上司办理业务,偶然结识了妓女小绮梦,并与之发生爱情的故事,反映了贫富差距极大的香港与对九七回归的前景担忧。此片一出当即摘下那年大学生新人奖,评委夸赞玉逍遥的演技极有天赋,因短片运用大量特写展示眼神细节,显得主人公的悲伤能被观众触手可及,令他想起梁朝伟年轻忧郁的眼睛。地冥在颁奖礼上泣不成声——他又染了一个浅紫色头发,被香港的秋风吹得飘摇满面楚楚动人,一进酒店房门就被玉逍遥推到床上,水晶奖杯在地毯上轱辘滚了两圈,玉逍遥压上来凑在他耳边说,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想cao你。 后来他在香港拿了硕士文凭,理所当然地收到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外聘邀请,在英国难民与沪上签证中选择了后者。他在戏剧学院担任剧本写作讲师,因挂科率太高险些被学生举报辞退。玉逍遥毕业后就跟着大导演跑片场,陆续演到男一,拿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提名和国际奖,总而言之只差临门一脚就可跻身一线。地冥便萌生了为他写剧本的想法,废寝忘食两个月,总算出了个看上去就是戛纳、威尼斯讨喜的文艺本。玉逍遥正为一名第五代导演的片作配,半月后才能回来,地冥自己去找了投资方和几个熟知的导演,应酬陪笑觥筹交错喝了不少廉价酒精,深夜三点从床上弹起来趴在洗手台呕吐,这才让某个脾气不好的名导松了口。玉逍遥风尘仆仆回来,整个身材发福走样,脸像充气气球肿胀半圈,看起来应当是盐焗鸡腿摄入过多。餐桌上导演端起高脚杯抿了口红酒,毫不掩饰地冷笑:这就是你说的梁朝伟?我看他脸有梁朝伟两个大。地冥气得直接饭都没吃,将白瓷调羹摔在地上就走。回到家玉逍遥满脸无辜,好声好气地哄他,小十七,这都是拍摄需要。他竟被轻而易举地哄好了——当然答应的减肥之后大抵从未开始或者早已结束。玉逍遥似乎对演戏的成就感到满足,在家捣鼓起了各国特色菜系。地冥最后心灰意冷,不再催促他去他从未去过的健身房进行他从未了解过的减脂计划。在一个秋叶掉光的黄昏,他以五万块钱将那个剧本卖给了一个新人导演。 过了一年,他辞去了教授的职位,恰巧有几个时尚行业的朋友青睐他的外表与品味,邀请他进某个知名杂志做编辑工作。地冥想了半天,剪去留了近十年的长发,染了个白金发色,翌日穿着整套Dior西装,踩着十二厘米的CL高跟鞋风风火火刀枪不入地进了写字楼。 他从前爱他,现在仍然爱他,只是爱像煮沸又冷却的水,逐渐变得平静而寡淡。有时候他看着玉逍遥那张因年岁推移而发腮的面庞,感到一种被时间掌控的恐惧与悲哀——那些在溽热香港发生的烈火激情恍若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他几乎已描摹不出他年轻时英俊硬朗的轮廓,取而代之的是终日沉迷游戏与香辛料的黑眼圈和面颊醺红。当他坐在玉逍遥的yinjing上,凝视他荡起rou浪涟漪的腰腹,他告诉自己,我爱他;当他与玉逍遥接吻时尝到一股巴伐利亚白香肠凝固油脂的味道时,他告诉自己,我仍爱他;当他在午夜惊醒,听到身旁一阵波澜起伏的呼噜声时,他静静地想:这就是我的爱情,我还是那样爱他。尽管他的香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谈无欲有时觉得命运像在跟人开玩笑,但这种玩笑是人为可控的,并非如刀割斧凿的血rou模糊,而是猫抓狗挠的破皮小伤,不痛、也不流血,但会难过上好一阵子,以至于很久以后回味都感到头皮发麻。他会在夜深人静心情最为阴暗的时刻,庆幸起自己起码比地冥聪明伶俐、高瞻远瞩些——他已经和素还真分居近十五年了,分居后的日子快活得如同神仙。除去那本红皮封面的证明在茶会上偶尔会变成理直气壮的桎梏,其余一切令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尤为彻底地认知到爱情是青春的坟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传世真理。 谈无欲和素还真相识于六岁,如此算来也是青梅竹马,当时两人一齐在知名音乐家八趾麒麟那处深造乐器,他学的钢琴,素还真学的小提琴。两人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八趾麒麟起了撺掇合奏的心思。谈无欲自是不大愿意,他看见素还真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就心生一股无名怒火:多少带点与生俱来的土气,令他联想起静安寺门口骑三轮卖烙饼的场面。素还真笑吟吟地看着他:师弟,你若是拖着,迟早也要来上一遭,师父的脾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他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得不承认素还真句句在理,八趾麒麟平日面慈心善,惹火了难免心狠手辣,谁都不想吃不了好果子。便勉强地答应,弹奏起来心不在焉,音符对不上节拍,强弱对不上标号,吃了好几次爆栗子。谈无欲将这笔帐全算在素还真头上,因此更忌恨他了。 时间转眼来到一九六八年,八趾麒麟在某个被梦魇缠身的夜晚徒然顿悟:世界局势变化无常,冷战热战一触即发,内战外战此消彼长。他匆忙收拾了所有行头,告别彼时刚升初一的素还真和谈无欲,买了一张飞往丹麦的机票至此杳无音讯。 素还真与谈无欲自上初中后学业加重,无暇重心琴棋书画,因此怅惘半天,又埋头于学海之中。两人虽不再纠葛于弦乐之中,但造化弄人,偏偏这么巧合谈无欲进了初一五班,坐在第三行第三排;偏偏这么巧合素还真也进了初一五班,坐在第三行第四排。开学第一天谈无欲见到那张没有因年岁渐长改变圆润的娃娃脸,脸色铁青,方圆三桌无人敢与他搭话。素还真倒是怡然自得,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起因正是自己,慢悠悠地道:哎呀,师弟,咱们又见面了。谈无欲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话:你不是说要去金陵中学的吗? 素还真狡黠一笑,师弟,这便要你自己去领悟了。 谈无欲初中留了一个meimei头,头顶喜欢扎上一个垂着穗穗的玉簪子,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摆,煞是好看。素还真坐在他身后,上课一打岔就喜欢用笔去勾那枚穗穗,谈无欲面着老师,手伸到后面去抢他的笔,小声地说素还真你别太过分了。素还真向椅背仰后,叫他捉不到自己的手,暗暗笑:好师弟,我可没作甚,你有证据吗?谈无欲自是没有,又碍于课上不好发挥,只得愤恨地收回手,素还真却又开始用笔勾他的头饰。一来二去,谈无欲在课上被老师呵斥了好几次,单拎出素还真,此人眼神无辜,温温地道:谈同学,你可不能随口枉我哪。谈无欲百口莫辩,吃下哑巴亏,心中又给素还真记上一笔。 中考如火如荼地到来,但在当时的情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已不像以往那般紧张激烈。谈无欲不再执着与素还真的幼稚打闹,某日徒然开窍,窥触到了成年人处事的皮毛,心态随之变得沉稳起来,将其放在与素还真成绩排名的明争暗斗上。两人学习能力都属第一梯队,差距微弱,不相退让。又巧初中最高奖学金只选两名,自然落在他俩头上,年级大会喊他们上去合影,谈无欲不愿同素还真站在一块,被校长硬生生推过去,笑得万分僵硬。一日他正在校园内散步,一边背着考察范围的古诗词。学校中心有一个小的人工湖,临近六月,一方碧绿,点缀着零零碎碎的艳红,多是些莲花的苞,瞧着甚是喜人。谈无欲收起书本,背手欣赏了一番,绕过凉亭,却看见了一个不愿期待的身影,兴致骤然浇了一头冷水,他正打算悄悄离去,那人却出声叫住他:“师弟。” 谈无欲停住脚步,转头道:“你又有什么事?” 湖风吹拂,撩起水波涟漪,撩起素还真鬓角的发丝,他微微笑道:“师弟,怎么不走近些,这般距离如何说话。” 谈无欲顿了一下,慢慢走到他身边,鼻间嗅到一丝清爽的茶叶香气。他不着边际地想,我这师兄,有个喝茶的喜好呢。 他说:“平日不见你有这心思,今天倒赏花来了,可惜不是时节。” 素还真道:“同你一样,是来背书的。” 谈无欲冷笑,心知素还真最厌烦照本宣科,便道:“我来考考你——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画满楼。” 素还真叹气,“你这词选得真难过——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是《红豆词》。” 谈无欲自讨没趣,不再找话,视线往莲池中央瞥。素还真却在旁边说:“师弟,我是极喜欢莲花的。莲温雅高洁,性清净,是为人处事的准则。”他将脸偏过,对上那两道深邃沉寂的目光,几乎呼吸短促、不敢再看,慌乱地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那时隐隐约约有了一些不甚清晰的预感,像八趾麒麟三年前留下的谶言。这种惴惴不安的预兆果然很快应验:其一,当他和素还真成功迈入重点高中,体会不到一周的新学期生活后,全国一纸通告,停课停学,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还是打到他养尊处优的身上,给他年轻的心脏留下恐惧与茫然。其二,父亲在深夜与他谈话,面色苍老而疲倦,无法逆转的历史洪波压垮了他的钢铁帝国也压弯了他的脊椎,他缓慢地交给他两个选择:明天下午之前告诉他答案,你若是要去贫苦农村建设国家,我不拦着你;你若是不想去,把你编去参军,我在北京还有些人可以cao作。 夜晚,谈无欲躺在自己昂贵柔软的绸缎被单上,听见自己胸腔的苦闷的潮声和洋楼外呼啸而过的气流混在一起,绞作一团乱麻。他无疑是热忱的爱国青年,但除此之外,仍遗留太多不解与困惑。就在此时,他感到窗户怪异的震动,于是赤着脚走到窗前,狐疑地往下一望——登时浑身颤抖,赶忙伸出手把素还真拉进房间,低声喝道:“你这是作甚,大晚上的爬人窗户,也不怕传出去遭人笑话!” 素还真满身泥污,带着nongnong夜露潮乎乎的气味,白净的脸颊也被蔷薇的刺划出血丝,眼睛在昏暗中亮着灼热的光:“师弟,我只问你一句,你同不同我去插队?” 谈无欲愣住了,过了半晌,结巴道:“你去就去,拉上我是何意?” 他炙烫的吻顷刻落了下来,像在黑夜中落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雨。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洋房里回荡,仿若一百年后那些音节会在洋房坍塌的结局中黏附在每一块砖石上,最终被工人与挖掘机重见天日。 他轻轻地说,我是喜欢你的。 自素还真不明不白的吻后他陷入莫名爱情的漩涡,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投身于北大荒的农业建设。经过牛车马车火车的长途迁徙、秋风寒雨的自然侵袭、小病小痛呕吐昏厥的流行感冒,他们于一九七三年的初冬抵达黑龙江不知名小镇的不知名生产农场,并定居一间没有供暖、没有烟囱的平房。四十岁的有一天他开始反刍年少回忆,怀着一种幸存者的侥幸心理后怕爱情是一种疯狂的癔症疾病,即便面对零下二十度的凛冽北风只有火盆中零星火光,他们相拥蜷缩在破絮棉被中彼此取暖,竟顽强地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北方冬季;即便从小含着金汤匙成长、女佣菲佣管家捧在手心、父母压在口唇舌苔之下,除了义务教育其间的值日打扫没做过任何苦活,谈无欲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包饺子、浣衣服、烧火做饭等一系列家务;即便他自生来就有严重洁癖同没洗过手的人肢体接触都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竟宽容地忍受了他们所有的衣物、被褥乃至窗帘随着年岁流逝浸染上农场特有的羊粪臭味。他甚至觉得这种苦难也是一种爱情的甜蜜。 他们在一九七六年登记,得到了一张薄薄的红纸、一张海誓山盟、一张情感证明。农村结婚观念早,身边的人多数已有子女,两人被催得紧,半推半就去民政局领了证。摄像是个鱼尾纹褶子把眼睛都挤没的老头,说三二一茄子,素还真笑,他也笑,照片洗出来一看,和他们初中的合影一样僵硬。 他曾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下去,风沙掩埋且永无天日,冰冻的黑土和荒凉的山脊是他的娱乐活动,但好在还有爱情,也只有爱情。他错了,但这种错于他是一种幸福的过错。一九七八年他在大院食堂听到某个谣言风声,动摇起了心中压抑多年的念头:他要回到他纸醉金迷的上海。 昏黄的灯光被摇摇欲坠的风扇叶片切割成碎片,闪烁着明明灭灭的阴影,谈无欲盯着桌上早已凉透的冬瓜汤,说:政策下来了,我想回上海,你怎么想的? 素还真彼时已进机关单位,插队时期优异表现使他备受瞩目,年纪轻轻就已风生水起。他的手指在布满油垢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目光被他银框眼镜模糊大半,看不真切:再晚半年不行么?等年底我提拔的文件下来,回去也比较名正言顺。 谈无欲第一次对素还真浮现了难以言喻的厌恶,他咽了一下喉头,冷冷地道:我等不及,当年是你拉我下来的,我已经五年没见过我爸妈了。 素还真松了松领带,摘下眼镜,脸因熬夜写公文有些水肿,太阳xue夹出两道细长凹陷;慢条斯理地道:你可别怨我头上,是你自己愿意同我来的。 因为我爱你。谈无欲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指甲嵌进桌面,抠出五条木屑。 我不爱你么?素还真问。还是说你现在不爱我了? 我……他的字句卡在食道,怔怔地看着素还真将剩菜倒进下水口,然后走进书房关上门。 他的爱情是在那个时刻彻底枯萎的。过了半月,政府接人的大巴一到,他招呼也没打就带着行李离开了他们一齐生活五年的简陋平屋。 自回到上海,他便如鱼得水,仿佛城市里的空气也比农村的轻盈不少,迅速联系起以前还未时失势的jiejiemeimei(不过大部分都自杀了),恢复了社交女王的天性。一开始,他在静安那幢价值亿万的洋房别墅住着,还保留着对素还真些许微妙的期待,希望他处理好公务还能回到上海;结果刚进入八十年代,他就得知素还真直接去北京参政了,气得在家砸了好几个古董瓷器,打电话质问过去,素还真疑惑地道,我的户口在北京,你不清楚?谈无欲这才想起当年结婚乡村民政局压根不查身份证,俩人搂着过去笑一笑,交两块钱,就得一个红本本。素还真自幼与八趾麒麟在沪居住,他还真不知晓他究竟出身何处(此人也没有北京口音)。谈无欲这边决意不再与素还真有任何联系,那头倒示好起来:寄来几个Hermes包包,说自己考虑不周,是为表歉意;待公事闲淡下来,定赴上海好好陪他。素还真倒也没食言,半个月后果然降临上海,带来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和价格不菲的法式晚餐。但两人不欢而散,原因是素还真要在北京定居,谈无欲自然不愿意离开潮流时尚的上海,更何况他的人脉都在此处。之后两人又几次试图缝缝补补这份感情,都以争吵收尾,也渐渐断了联系,只是定期半年汇报下生活近况。 最终,谈无欲和素还真在一九八八年去律务所开示了分居证明。 云霞密布,天色渐沉,盘中茶点都享用得七七八八,三人决定离去。疏楼龙宿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谈无欲与地冥说:“我那SA前天给我发信息,说是门店到了一批新货,不若先去瞅瞅?”谈无欲和地冥自是应和,三人扭着被紧身裙包裹的臀部往Hermas门店走去,三枚锋利的鞋跟在大理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地冥嗤笑一声,谈无欲突然有一种阴雨绵绵的噩兆。 果不其然,当他们抵达亮橙色门头,接待小姐微笑着拿出唯一一个米色Birkin30,所有人的眼中迸射出蟒蛇捕食猎物的金光,气氛随即剑拔弩张,谈无欲意识到这是一场必定肝髓流野的焦灼苦战。他张了张唇,还未发出声音,旁边的地冥就一边把玩着可以掐死人的美甲,一边捏着嗓子道:“谈无欲,没想到你穿个JimmyChoo还要贴鞋底,这可不大合适你阔太太的身份呐。” 疏楼龙宿赶忙伸手想要抓住谈无欲——可惜太迟,谈无欲已经揪住地冥盘得圆润的发髻用力一扯。 谈无欲瘫在沙发套组上看了半小时Vogue杂志,眼皮逐渐变沉,他撑起身体坐起来,准备去浴室泡个澡。 就在此时,客厅的座机电话响了起来,他烦躁地拿起听筒,凶恶地问道:“这么晚有什么事?” 来电是素还真,他恍惚地想上次听到这个人到中年脸还和年轻时一样圆的人的声音大抵是在三年前,当时发生了何事也记不清晰了。但素还真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打电话,就听到:“师弟,是这样的,周末在北京有个重要应酬,可否抽出时间陪我出个面?” 谈无欲早已熟络这套脸面工程,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彻底结束婚姻事实。于是他找了个单人椅坐下,揉着太阳xue道:“具体时间你稍后发短信给我罢。” 素还真应了一声,礼节性地道:“今天过得怎样?” “还能怎样?”谈无欲一说这个就精神起来,“我倒不知道哪里惹了地冥……他竟会为玉逍遥感到丢人,可他自己不是爱得要死要活么?” 他便绘声绘色地将下午的茶会讲了一遭,又补充了Birkin之战,素还真应得很敷衍,问:“之后呢?” 谈无欲嗤笑一声,松弛地靠在柔软的椅面——感谢金钱,感谢权力,他得以获得这张出自知名设计师、价值二十万的扶手椅——“疏楼龙宿这个贱人,趁我同地冥拉扯之时找SA结了帐。可你猜怎么着?正拎着购物袋出去,他那个相好——叫剑子仙迹的,长得像个土包子,方下班,骑着电动车来找他;谁晓得他会带一提打包的馄饨,哗地一下全撒新包上了,你应当看看龙宿的脸,兴许这辈子都见不着他那样丰富的表情——喂,你还在听吗?” 素还真嗯嗯两声,十分不耐烦:“最后呢?” “我同地冥和好了——一齐去新天地吃意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