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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孩子与芒果树

    坏孩子与芒果树

    我十岁的时候,听说母亲那边远房表亲的孩子要在夏天回日本过暑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仙道彰,他个子比我高些,头发参差不齐,有双明亮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

    按照习惯,我们几个在横滨乡下长大的孩子之间有时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时要用拳头相互较量一番。仙道据说从东京长大,和我们一样也是孩子,却从不参与这类活动。

    我刚认识他时,觉得他有点软弱,是个胆小鬼。要知道,如果同班的樱木胆敢命令我做什么事,我可不同他废话,立马会一拳轮在他那张自大的脸上;而如果我挑樱木的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还我一巴掌。我和樱木就是这么相处的,尽管有时他叫我恨得牙痒痒,但他毕竟是每年夏季和我到同一条小溪边捕鱼, 爬同一片树林的家伙。而仙道则很奇怪,他只比我大一岁,但性格古怪的像是学校满脸皱纹的日语老师,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很少用拳头,更多的则是靠说话、讲理以及那张招牌又和气的笑脸。有时我会忍不住冒犯他,但他只是对我很忍耐地微笑,这通常让我感觉不大舒服,要知道一个人宁愿回避你也不愿在该维护尊严的时候对你饱以老拳,你反而会有些感到受羞辱了。那时我还只有九岁,和同龄的孩子相比算不上内心敏感,不知怎的觉得这家伙对待我的方式让我不高兴,不过我记东西的速度和忘东西一样快,也就是说,我脑子里几乎存不住事情。很快对仙道的不满就离开我的身体了。

    他不消费什么事就融入了我们。樱木向来话多,偶尔会打听他在东京的朋友,他说的很详细,而且十分会讲故事,不过,他说现在与我们也算有些交情,每年夏天他都很乐意回神奈川同我们待在一起。说到这时,他注意地观察了一下我,我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不明所以地瞪了回去,而樱木则说,如果他下次带东京的八桥饼给我们,那就勉强可以把把他这个东京少爷视为哥们。

    夏天过的很快。中午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跑到大街上游戏,逗弄在垃圾桶边徘徊的老狗;晚上就去树屋探险,三天里我起码要和樱木花道发生两次战争,只要我还站得起来,我和他说话就一定得用上拳头,樱木对我也是同样的态度。我们有漫长的假期,整天在街上无所事事,给家长惹各种麻烦。那些麻烦和冒险对我们来说就是娱乐的一种,在这事上最乐在其中的是樱木花道,其次是我;因为我不常说话,平时没那么吵嚷,大人们一般注意不到我的闯祸能力,因而在事后清算的过程中我也常常免于挨打,或者受处罚更轻些。樱木有时会为了这个找我不痛快,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他好斗,精力旺盛,急着在所有活动上宣泄他的体力。

    现在我有二十来岁了,我已经离开我的故乡,和他上有一次通信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但偶尔休憩的间歇,记忆的碎片会划过我的脑际,童年时代他那种横冲直撞的鲁莽劲尽管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我仍觉得神奈川县横滨市在时间的长河中发生不了任何改变,连同在那里的我们自己也无可奈何的长大不了。他有一头突兀的红发,但从没有孩子敢拿这个取笑他,因为他个头壮实,揍人很凶。我九岁那年最印象深刻的那场冒险活动就是这家伙挑得头。

    那是个闷热,无聊,无所事事的星期三。我在院子里琢磨那颗低矮的紫茎树,旁边是别人家院子里爬出来的山茶花,街道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大人们都去午睡了,每月按时驶过城镇的火车也没有在此刻鸣笛。樱木动作冲动地跑过来,我躲在树的影子后面,眼瞧着他在太阳光斑下一跳一跳,不由得挑衅而恶作剧地直视这傻瓜。他没理会我挑战的神态,气喘吁吁地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起走。我问他去哪里,去干什么,他说他们有个计划,他们要到后山上的疯人屋里探险,顺便像远征的罗马国王一样把山后芒果树下熟透的果子带回来。

    我从没听说哪个皇帝的行军是为了山坡间的芒果林。关于那栋屋子,我倒是有所耳闻,它在我们孩子间很流行,这个话题总能引起我们的兴奋和大人警告的视线,正因为还没人能突破爸妈和家里其他亲戚的看管,走到里面一窥究竟,它对我们而言越来越具有神秘色彩,几乎每年都能吸引一批孩子为它惹事。关于它有很多个版本的传说,最传奇的说法是里面原先住着有信仰的家族,因为家里的小儿子疯了,便把他囚禁在这栋房子里,曾有人半夜听到那里传来呼号和尖叫,将头蒙在被子下面,从窗户内窥去,外面不知何时在煤黑般的世界下挂起暗淡的细雨。那便是疯人的呐喊。同样引起我们极大注意和兴趣的是,后山上种了一排排芒果树,每年夏天都会有诱人的香气从那里飘来,围着芒果树的是一层又一层铁丝网和篱笆,大人们视若无睹,告诫我们不要惹事,他们自己也不太乐意到后山走动,芒果无人采摘,在冬天来临前摔到地上投喂往来的斑鸠,长毛了的部分则默默腐烂。

    不知是不是无人看管的树林和忧郁阴翳的老屋给了樱木理由,又或者仅仅是他天生好奇的大脑找到一桩足够他消遣的危险,樱木被它吸引了大部分注意,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才能偷偷溜进去。我们那时有些人九岁,年长的已经十一岁了,我迷上了一种叫篮球的运动,总是独自待着,几乎花了半年的时间每天抽空在家附近做练习。我那时太小,说不出我要成为篮球运动员这样表明志向的话,但这球体对我有着神秘的吸引力,把我变得专心一致,对追着它跑来跑去乐此不疲。同样的,樱木也被另一件事攫住,他注意地查探后山上的黑色木屋,还有那高高抽条,成排随风摇晃的芒果树。已经到了八月末的几天,夏季快要结束了,树梢的果子准备好摔在地上被鸟雀啃食,要想越过山头,钻进篱笆,闯进能让你在别人面前吹嘘夸耀的神秘小屋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机会。

    就是在这个时候樱木抓耳挠腮地撺掇我,要求我同他们一起冒险,在星期六吃完晚饭后偷偷溜出来,大家在道路尽头的榉树下集合,拿着绳子、布袋和发光手电,一起闯进山头后面的怪屋。我不大乐意看见他的愿望得以满足,况且觉得他是个笨蛋,不想一起行动,但他告诉我他早些日子和洋平已经勘察过地形,知道哪里的篱笆下面有洞,我们可以安全地钻进去,不被挂住衣服或者裤脚。最主要的是,他拿我的胆量刺激我,说我是个胆小鬼,这我可不乐意了,当即揪住他的衣领和他吵了起来。在争吵演变成动手以前,住在我家对门的眼镜上班族把面色不善的大猩猩喊醒,那人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修理我们,我和樱木连推带搡,赶忙从低垂的紫茎树下逃走了。

    樱木与我暂时签订了停战协议,我会在星期六晚上参加冒险,以证明我的胆色不比他差。我,樱木,洋平,大楠和野间,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跟过来的仙道,我们六个人参差不齐的凑在一起,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后山进发。跟着我们的还有一只毛色发灰的野狗,它瘦,跑起来很慢,总是心不在焉,罹患程度严重的皮肤病;每跟着我们走一会,它就要停下来用脚搔脖子下面的跳蚤,步伐沉重的缀在队伍末尾,偶尔跑到最前面。樱木的衣兜光秃秃的,我和杨平还有些吃剩下的香肠,便从兜里掏出来投喂这家伙。

    有一次,我注意涣散地蹲下来观察它,它害羞地拿爪子捂住脏污的狗脸,一些跳蚤从皮肤里面滑稽窜出,高高地跃在空中,在我视线正中央跳舞,我的掌心和大拇指连接处被咬上一块红疙瘩。樱木在前方喊我,我和狗拉开距离,跟上走在队伍尾端的仙道。

    我一边挠着发痒的皮肤,一边注意到仙道,对他感到好奇,问他为什么会加入这场闹剧。他看起来像个好学生,而且不喜欢凑热闹,要是我们没能按时回去,一顿拳头和没完没了的教育是免不了的。我不想让爸爸烦心,我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了,可我还是每天都在犯错;同样,我也不指望樱木能让我们在大人发现前赶回家。他所最擅长的就是搞砸一切计划。其实有时候我乐得如此,我们就是安分不下来。

    仙道喜欢在白天活动,他和我们一起爬树,钓鱼,在街道邮局后面玩扮演游戏,至于夜晚,我很少见他出门,他应当吃过晚餐就不再出院子了。他抓过被我挠得通红的手掌,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被跳蚤咬了,他惊讶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叫我离那狗远点,别再喂它,又问我痒不痒,我的意思是我当然不舒服,但肿起的部分很快就会消下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注意地看着我的眼睛,没一会就把手放开,天上的月亮冷淡地烧成黄澄澄的颜色,星星像洒落的发光岩石把夜幕串起来,一阵沉闷的风吹拂着我的脸,我感觉轻快许多,把双手举过头顶,在高草丛中快活地跑去;樱木同样神经兴奋,他天生有爱指点的习惯,就算无话可说也要找些不相干的话题让你不舒服,他要我小声点,我不屑的斜睨着他,平常我已经够安静了,现在我乐意干什么,怎么办,就按自己的想法来,这是我的权利。他少见的没回嘴。他的脸庞在幽寂的虫鸣和刺人的蔓草间不经意的泛红,白背心很旧了,泛着浆洗过的黄色,长裤被卷到膝盖处,不驯服地耷拉到小腿肚下面。

    我知道他母亲早已离开了他,他家里很艰苦,父亲对他少有管束,只能保证他的饮食,却无法照顾他的教育。但我从没想过对他怜悯,或者忍耐他的粗俗,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我是怎么样的,他也是怎么样的。我们在山坡下往山坡上爬,大楠时不时拉我一把,我时不时握住仙道伸出的手往前扯,大概有半个钟头过去,我们终于在草丛尽头瞟见目的地黑色的小屋和树从那模糊的剪影。樱木首当其冲,跳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草丛深处幽灵蛛成群结队地窜出,爬上我的小臂和脚踝,被咬的鼓包已经不再发痒,掌腱处还泛着红,狗十分安静,只是置身事外地打了记响鼻。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平坡跑去,期间我不小心绊了一跤,大楠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的身体。

    那是栋一开间宽,两开间高的房屋,我猜里面会有楼梯,年代有些久了,映在视网膜上破破烂烂的,表皮沉积着一层又一层黑色的灰。它不大像传统日式阁楼,倒有些西洋味,虽然有哥特式建筑的阴郁,却没有标志性的尖顶与拱门。尽管形貌廉价,外围却树起铁丝和篱笆,等像我们这样不相干的人路过时,就会依此猜测它在二十年前是座监狱,二十年后则被用来关押疯子。我们离它越来越近,房屋的破败和摇摇欲坠在黑色的包裹中显露了出来,狗带着我们在篱笆外绕了一圈,樱木跟在后面,他指着一处被虫蛀得发抖的木桩,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向外一挑,缺失的部分形成摇摇欲坠的破洞,风从里面挤到外侧。他用力踹了一记,木头摔倒了,流浪狗第一个跳进院内,然后是樱木,然后是洋平他们,最后是仙道和我。我们踩在一堆厚重的枯叶上面,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野间咕哝了一声,把外套脱掉系在腰间,手紧紧攥着瓶子,另一只手则握着发光手电筒向四周探寻,不明朗的人造光撞上干枯的树桩,零星的阻碍我们的去路,只有相邻间的空隙可供人穿行。仙道上前一步抓住我的小臂,他或许是怕我走丢,或者是怕我摔倒,我想告诉他不必要这样,但他可不这么想,眼睛里有些忧虑,我甩了几下腕关节也没甩掉他,于是就放弃了。

    樱木依次喊我们的名字,喊到我时叫了全名,流川枫,他这么说着,因而我能听出他声音里隐秘的埋伏着的紧张。我们全都在场,一个不落,洋平迈步向前,他要走野间忠一郎的手电筒,腰间别着打火机和钥匙串,从树丛外侧踏进里侧,我们绕过几个树桩,枝头上的乌鸦像叶子那样拍打翅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小道变得开阔,月色逐渐明朗起来。

    那里是平坦的荒地,屋体转折处受到挤压而变形,几乎形成钝角,后院埋有一口井,台阶上贴了些瓷砖,不过已经不再能辨别颜色。大门被铁链拴住,沉重的锁压住门扉,洋平和樱木用一根细铁丝试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就在他们商量着打算拿石头把木门砸坏时,一直不声不响的仙道走到最前面,把铁丝掰直,不消片刻锁孔搭扣就松了,沉沉摔在地上。一阵灰尘从地板表面扬起,我们留下一串脚印,仙道湿润的眼睛回望着我,他什么也没说,又一次企图抓住我的手,轻轻把拇指放在被叮咬的凸起上面。我挺不舒服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任由他把我牵到门廊里面。那里漆黑一片,墙角隐约能看见埋没的梨花木柜,上面放着一枚空悬的相框和鼻烟壶,地上没铺地毯,木板已经烂掉了,洋平用手电筒给我们照明,能看到到处都是虫豸啃食的痕迹。房顶一眼就能望到头,最尽头的书桌还没坍塌,桌面上随意摆放着一些印刷品,还有空掉的墨水瓶,一只肥胖而粗糙的钢笔,以及尺子一类的工具。屋子里没有窗户,沉重的空气挤压着肺部,樱木显得很兴奋,他说以后可以拿这里当秘密基地,我们的秘密基地,没有人想得到我们曾来过这里。

    我把书柜拉开,最下面是一把枯萎的植物,中间放着一柄铁块,最上面是类似日记的手抄本,成竖成竖的日语慵懒地在纸页间攀爬,我能勉强辨认出里面的一些词语,自由,思想,革命,大致是这些东西。

    我把这页纸指给仙道看,我说,自由和思想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革命我还不太能理解。我们几个孩子围在一起,逐字逐句地分析,洋平把“婊子”和“无政府主义者”黏到一起,大楠把“逃跑”和“空房子”混为一谈,有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更别提它们确切的含义了。我们感到心情沉重,而且大失所望,这里没有半个疯人的影子,臆想中的邪恶人物融化成一滩泡影,至于存活在传言的囚禁事件,就让它在谣言里待着吧,在吃了好几口灰尘,樱木在楼梯台阶间因为踩空而大喊大叫,经历了越加乏味的搜寻检查以后,我们已经失去耐心,迫不及待地要到外面逛一逛。在离开这里的前一刻钟,我还在思忖“婊子”的事,而且我感觉我的胃在叫,我有点饿了,脑袋挂在脖子上显得有些沉。

    在房子外面,我们几个孩子在林间跑开,这里本来面积就不大,是幢幢树影和扭曲的枝条把空间切成碎片。我捡起地上的芒果,分泌物结成块状粘住表皮,把外衣剥开,诱人的果香散发着甜味,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果实吞进胃袋里。等我吃够了,再次抬头时,手上和脸上都是黏糊糊的汁液,枝蔓把我的伙伴们藏到树叶后面,除了留下仙道彰坐在旁边观察我,其他人已经不见半点踪影。仙道要比我高大,裤脚松松地垂在鞋跟后侧,他的脸有些发白,眼神专注,趁所有人不注意时偷偷亲在我的脸上。

    我一下子抓不住手里的芒果了。我感觉脸颊在发痒,左手虎口处在发痒,一口气从地上跳了起来,揪住仙道的衣领,公事公办地对他说如果他还要羞辱我,我会毫不客气的揍他。他说这不是羞辱,他大胆地碰了我的皮肤,又在脸颊处快速亲了一下,他说这是他对我有好感的表示。我感到自己吃了亏,而且脑子里像一条铁轨上开两架列车一样拥堵,这下好了,我不仅得思考“婊子”是什么,还要思考他这是什么意思。月亮被云层遮住视线,不一会又把云组成的面纱拨开,虫子凑成一团齐声叫唤,发出第一声警报,紧随其后的是恫人的狗吠,声音巨大而警惕,一声高过一声,然后是樱木花道乱糟糟的脸,他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由分说抓起我的手臂,把我往上面提,我被他弄得有点疼,行动比脑子还快,一拳打在他的额头上。我当时根本没来得及想什么事情,洋平的手电筒不停在林子里乱晃,不规则地朝广袤的天边笔直地发射一道道光线,我还以为外星人来了呢。樱木又是着急,又是愠怒,又是手忙脚乱,抓着我又推又拉,快跑,狐狸,洋平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飘来,跑呀。

    我们跑不了了。因为我看的十分清楚,洋平、大楠和野间跟上来的当儿,不知是谁的手电直直的和地面成水平线,照出一张因为生气而通红的黑脸,樱木认出那是大猩猩,不由得哀嚎几声,怀里的芒果也因为他的动作而咕噜噜滚到地上。大猩猩其实不叫大猩猩,他有名字,姓赤木,我们这群小伙子们都知道他的厉害,樱木知道的最详细,他唉声叹气的,把脸低垂下来,我也垂着脸,因为我不仅看到赤木,还看到了眼镜上班族,白头发的体育教练,樱木的爸爸,我的爸爸,暂时照顾仙道的亲戚,我的脸一阵阵发红,羞耻心冲刷着我的神经,仙道在后面攥着我的手掌,他还笑得出来,不过是低着头,有点傻里傻气的。几乎半个小镇的家长像个小山一样出现在这里,不消说,我们活像成群结队的鹌鹑般 排着队乖乖下山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一直到大人们领着我们回家的当口,仙道才松开我的手。

    我挨了打。有整整一周,我被勒令关在家里,不能和其他几个一起爬树,钓鱼,捉虫子,樱木鬼点子多,偷偷用树枝的一端粘着口香糖,口香糖的一端粘着纸条,整个从窗户口伸进来,他问我好不好,我在纸条上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的屁股都被打肿了。樱木也这样问了其他几个人,收到了一致的回复:没什么,算不上什么,先生,不痛不痒而已。等禁令结束,我们几个孩子再一次像蚂蚁发现糖块一样聚集在紫茎树下,一个个蔫头耷脑,垂头丧气,仙道问我们还愿不愿意冒一次险,到后山上的黑屋子走一圈,我们的回应几乎整齐划一。当然了,为什么不呢?好像嫌惹得麻烦还不够似的,我们又闹腾起来,那只狗也跟在后面,不做声地瘫倒在地。

    我觉得我和仙道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要说究竟是什么,那就是我会在意他离开的日期,我问他下个夏天还会不会来找我们,他说他会来的,并且他会给我写信。我永远不能真正理解他为什么在那时吻了我,我在心里是这么称呼他的,那个在芒果树下亲吻过我的人……到第二年,仙道同我们又去了一次后山,他越来越能读会写了,基本上能顺畅地将字迹念出来,还给我们每人带来包装精致的八桥饼,他没有忘记我,给了我双倍的份量,还笑眯眯的同我开玩笑,说这是我的特权。我懂的还是少些,渐渐不再参加冒险活动,转而专心一致的打篮球,我说过我曾经迷上这项运动,现在它甚至比从前更能令我专心。樱木也有了喜欢的女孩儿了。我常常期待夏天,夏天就是仙道会从城里过来,我们几个就又能待在一起。

    在我刚过十一岁那阵子,我收到了仙道的信,他说他爸爸要带他到别的地方去,这年夏天不能来神奈川了。我虽然不声不响的,却很伤心,不过接踵而来的各种麻烦让我很快忘了这事,父亲在一次午饭后很随意地问我要不要走体育科这条路,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结果在小球场看见无所事事的樱木。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训练长跑,他说他没事干,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加入了训练,跟在我后面。升入初中以后,我加入篮球社团,仙道这年夏天没来,第二年夏天也没能来,以后的夏天他再也没出现了。他倒是时常写信,我能感到我们渐行渐远。

    很多年过去以后,我们早就不再相互联系,有天我结束了应做的工作,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我沿着海岸边的沙滩散步,路过便利店,想着买瓶水喝便走了进去。我一眼就把仙道给认出来了,主要是他没怎么改变,穿白衬衫和青色衬衣,身边跟着学弟模样的家伙,不时的amazing、unbelievable的,叫我多看了两眼他那亚洲人模样的脸孔。仙道也许也认出我了,他有点发怔,我们两个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直到那学弟也意识到不对,上前变了个笑脸,问我是谁,问我和仙道是不是认识。

    哦,我说我还记得他,他对我应当也有印象。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仙道露出一副需要私人空间的表情,那学弟吞下满肚子的好奇,找个借口便溜了。至于他并不是去找厕所,而是一路偷偷跟着我们,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我继续沿着沙滩散步,仙道跟着我的轨迹走了一段,我们两人默默无语,海风把衣服撩起来,露出赤色的身躯。他说他现在在大学教书,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他我在美国打篮球,两三年了,后半句没说出口,“还没混出什么名堂。”我现在没想过是否要后退,有时我也很有压力,但是不,我是个倔强的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我知道我不会就这么回日本的。

    沙滩的边缘线很快被我们踩乱了。再往前就是礁石。仙道将矿泉水瓶拧开喝了一口,我心里默默想着,这个人曾在芒果树下吻过我,现在他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的电话就在这时嗡嗡作响,是父亲从家里打来,他想换客厅的灯泡,但家里的折叠梯不牢固,螺丝翘出了头,为了这个,他得找工具箱和螺丝刀,结果工具箱里什么都没有。我听了半天才明白,他要我在回家路上买好缺失的工具,我说这我办得到,问他家里客厅灯泡还能不能用,通不通电,他说客厅灯完全不管用,他和mama找到一枚蜡烛。

    蜡烛,我心里想着,描绘了这个场景,脑子里尽是快些回家的想法。我要是拖到晚上,他们很可能就这么做了,点燃蜡烛,而不是找一枚有电池的手电灯。我说我现在恐怕得回家了,仙道表现得格外礼貌,他让我先请,自己则坐在石头上把剩下的水喝干净。我在粗糙的风中打量着他,啊,他的脸渐渐模糊了,我不常感到苦涩,眼下内心却泛起忧愁的涟漪。我抓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他不做挣扎,任由我摆弄,一双整洁而修长的手,没有任何伤痕,我终于感到十来年前跳蚤在指尖咬下的痕迹被彻底抚平。他那时断了通信,没有半句解释,我不是个傻瓜,曾经以为被抛下了。我应该难过吗?我想我来不及难过,就莽莽撞撞的经历了成长,就算以后再不见面,他也早已没有责任和我多说什么。我在风中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他也朝我扬起掌心,他瓶里的水没有喝完,还在咕咚咕咚地左右摇晃。

    这家伙。我摇了摇头,继续走我的路了,沙子渐渐被水泥地面取代,我在五金店逗留了一会,出门准备回家时,老板点了一支烟,门口跑过一串小孩,声音嘈杂,你推我拉,互相争吵 ,其中领头的那个挥舞着树枝,不少叶子在他胡乱的翻动间落向地面。我注意地倚在门边,观察这群孩子,风把额前的碎发吹至脑后,双手放在口袋里,突然手机震动了,在衣袋里侧一跳一跳。

    它不停震动,我不耐烦地把它拿出来,掀开翻盖,不是父亲,不是教练,不是mama,不是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它就这么坚持不懈地响着,我好奇地觑着它,风抓住了我的衣领,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整个人停驻在偶然飘来的暖风中,手指按下接听键,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只有海浪在踏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