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94-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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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8日 第三百九十四章·西安城中论胜负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伞盖云集,身着号衣的鼓吹乐手与当地军卒队伍分列两边,气势煊赫,周边百姓不晓得要来什么大人物,畏惧不已,纷纷绕道进城。 当先的红罗镶边罩伞下,几名盘领乌纱的红袍官员聚在一处,喁喁私语。 “怎地人还未到,马府台,该不是有何疏漏吧?”陕西布政使安惟学脸颊瘦削,棱角分明,炯炯双眸一转,不怒自威。 “断然不会,下官自潼关开始便安排铺马通报行踪,那一行人一早离开临潼新丰驿,今日定会到达。” 西安知府马炳然用宽袖擦拭着额头汗渍,冲着驿道尽头翘首以盼,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声冷哼,方面修髯的陕西按察使曲锐愤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门尚有诸多公务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 “臬宪,休要意气用事,丁南山一路西来,晋境同僚丢官下狱者已有数十人,前车之鉴不远,万不可因迎迓小事结怨缇骑啊。”马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这知府不够看,谁愿拉你这倔驴出来。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问罢了,何须大肆铺陈,怠慢地方公务!”曲锐扬首昂然。 “朝仪,休要聒噪。”安惟学对着曲锐微微摇头。 曲锐可以不给马炳然情面,但对素以清谨闻名的安惟学却发不出火来,放缓语气,闷声道:“行之兄,南山小儿迟迟不至,分明有意轻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岂不让天下耻笑。” “三司大员俱都在此,谁都可以借故不来,唯独朝仪你——不可不来。”安惟学注视曲锐,沉声道:“丁寿此来,皆因郿县民女宋巧姣不服判决,进京鸣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寿问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学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红罗华盖,“你我皆饱读诗书,难道养气功夫还比不得黄口稚子!” 曲锐顺着安惟学目光望去,见那边曲柄伞盖下,坐着一个清秀的锦袍童子,不过总角幼龄,面上却显露出一股与年岁不称的沉稳之气。 曲锐识得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长子朱惟焯,这孩子刚脱襁褓便父母双亡,由伯祖母秦简王王妃抚育,而今年龄尚幼,莫说袭爵,连秦王世子的封号也未请到。 朱惟焯与西安各司衙门官员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样时候不短,可仍旧仪态闲雅,言行守矩,让心中烦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脸发烧,不好再说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贾能将一条布巾呈给小主人,低声道:“小爷,这人还没影儿,要不您到暖轿里歇息片刻?” 接过手巾擦拭额头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缓缓摇头,“不必了。” “恕奴婢多嘴,您年纪小骨头嫩,何必受这风吹日晒的活罪,便是迟迎片刻,谅地方官儿们也无人与您计较些什么。”贾能从小看着朱惟焯长大,见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劝。 “地方或许没人说些什么,可府里却一准会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视前方,轻声说道:“贾伴,你知道,伯祖父无嗣,父王以旁支承袭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红,袭爵不过一年,父王与母妃便双双亡故,若非伯祖母将我从小带在身边,不离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长到今日……” “小爷……”见小主人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过得如履薄冰,贾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断不会让人动您一根汗毛。”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朱惟焯将手巾递与贾能,淡然道:“天家无亲情,我已想开,既生在皇家,享锦衣玉食之富贵,便该承受这尔虞我诈的危局。” 贾能张口欲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天家无情,皇门无义,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岂是他这一个王府承奉能改变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复杂,嘿然不语,一直翘首企足的马炳然突然惊喜大呼,“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官道尽头,一行车马迎着秋风迤逦而来,观马上骑士装束,迎候的众人心中巨石落地,人终于到了。 车马行近,马上骑士也惊讶于眼前兴师动众的人潮,一骑催马上前,大声喝问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当道?” 安惟学与曲锐等人交换一番眼色,安惟学上前两步,略作拱手道:“陕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缇帅大驾。” 队伍当先的一辆马车厢帘轻挑,一个年轻人跃下车辕,疾行数步,隔着老远便抱拳施礼,边走边笑,“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万机,拨冗来迎,丁某已是惭愧不安,累得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 安惟学等人先是讶异这位锦衣缇帅竟如此年轻,随后丁寿的态度更令众人愕然,他们早听说这位丁大人一路过来,黄河那一边的官场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怜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因不满丁寿居高临下的威胁语气,上奏申诉想讨个公道,便被发出前事削职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几十年的官了,谁敢说屁股底下绝对干净!此番这么给丁寿面子集体迎送,除了官场礼仪,一多半也是被吓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这尊瘟神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轻气盛,说些不中听的,大家也捏鼻子认了,没想到一见面这小子说话客气,平易近人,似乎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尽管疑窦丛生,一众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见礼,陕西布政使安惟学、按察使曲锐、都指挥使刘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马炳然,其他什么长安知县、咸宁县令云云总总,丁寿记不全,也懒得去记。 “缇帅奉旨出行,为国宣劳,一路辛苦,下官于馆驿略备薄酒,为大人一行洗尘,请缇帅枉驾就席。”西安知府马炳然欠身笑道。 “这个么……”丁寿额头微蹙,语意踟蹰。 “缇帅可有不便之处?”安惟学问道。 “丁某并无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风寒,亟需求医问诊。” “哦?”按察使曲锐庞眉轻扬,“寒邪入体非同小可,老夫识得城中一位名医,专善此症,缇帅可将病患交于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诊治。” 曲锐见丁寿不应,反而面色古怪,攒眉道:“缇帅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丁寿苦笑,“患病之人与臬宪有些瓜葛,乃是尊驾治下的民女宋巧姣。” 丁寿来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锐也知道那丫头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状,打官司的被告总是喊冤,老爷子也没当回事,可现在却被丁寿不信任的语态给激着了。 “犯人反异,家属称冤,自可按级上告,国法如此,老夫听其自便,缇帅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连坐全罪,可缇帅若以为本官会对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将曲某看轻了。”曲锐大袖一挥,怫然不悦。 “臬宪休要急躁,缇帅并无他意,只是为大人着想,希冀曲公避嫌为上。”马炳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事关利害,缇帅所忧不无道理。”安惟学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门来办。” “行之兄,你怎地也怀疑我?!”老友也质疑起自己,曲锐更觉羞怒。 “有劳方伯了。”丁寿欠身道谢,又冲着曲锐略带歉然道:“曲大人,多谢好意,丁寿谢过。” 重重哼了一声,曲锐将头扭向一边。 丁寿也没心思和老家伙置气玩,匆匆安排手下护卫交接。 “朝仪,你……” 安惟学想安抚曲锐几句,不想曲大人两眼望天,来个充耳不闻。 一声喟叹,安惟学低语道:“朝仪的品行cao守我自是信得过,但世间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辈,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还未见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锐耸然动容,不错呀,女子大多体弱,万一那宋巧姣沉疴不起,一命呜呼,他又如何分说得清,安惟学而今是替他挡灾啊。 “行之兄……” 安惟学摆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 那边丁寿已经交代清楚,马炳然热心地恭请众人起行,各人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两行鼓吹前面引导,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西安府城。 *** 鼓乐声喧,鸣锣开道,陕西三司及府县各级衙门的仪牌密匝如林,冠盖云集,队伍所过之处,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好大的阵势,这位丁大人的排场可真不小。” 临街的一处酒楼上,司马潇端杯噙笑,凭栏俯视。 “哼,不过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罢了,”一旁捧着酒壶的慕容白菱唇轻撇,神情不屑,“若是帮中摆开排场,师父的气势定胜他十倍。” “哦?”司马潇剑眉微微扬起,转向另一侧的伊人,笑问:“映葭以为呢?” “没看到,不晓得。”白映葭不自觉摸了下腰间匕首,蓦身回席坐下。 司马潇挥手制住慕容白几欲冲口而出的抢白之语,轻笑一声,也回到席间,“不错,眼见为实,凡事未得亲见,切莫妄下断言,白儿,还不谢过映葭师叔指点。” 慕容白闻言神情一窒,呆站未动。 司马潇眼波轻转,不满之色一闪而逝,慕容白霍然惊觉,躬身施礼,“多谢师叔。” 白映葭蛾眉轻敛,缄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映葭,我再敬你一杯。” 司马潇言笑晏晏,举杯相邀,白映葭不声不响地陪饮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马潇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儿,把盏。” “师父,没有酒了。”慕容白回道。 身在酒楼,司马潇不但自带酒具,连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劳。 “再温一壶来。” 慕容白朱唇微翘,美目满含嫉恨地扫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愿地捧起酒壶。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白映葭正待起身,突然被司马潇扶住了香肩。 不带白映葭相问,司马潇嘴角一抹,“上来一位高手。” 举手一招,酒楼雅间的隔扇门无风自开,现出了外间大堂的数张散座,拐角楼梯处,一个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楼。 慕容白见这白袍人浓眉大眼,躯干丰伟,左手握着一柄宽约四指的长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长过四尺,通体血红,鲜艳刺目。 “师父,此人似乎是‘关西无极刀’战千里。”慕容白附耳低语。 司马潇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听闻战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来连胜一十九战,声名鹊起,但他与天幽帮却素无瓜葛,今日怎会寻上门来,她心中虽疑,却也没放在心上,若是来寻麻烦的,直接料理了便是。 战千里虎目四转,大步走向了大堂角落,冲着一张桌子前的食客背影大声喝道:“萧别情,我寻你寻得好苦!” 背对战千里的食客一身青布长袍,闻声苦叹,“若只寻萧某喝酒,萧家快意堂永远欢迎战朋友,我又何必躲在这里!” “你我比试以后,随时可以喝酒。”战千里双手拄着连鞘长刀,炯炯目光凝视着眼前背影。 “战朋友,你出道以来连胜十九场,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前辈高人,萧离不过一江湖浪子,阁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胜不过春风快意刀,学刀又有何用!”战千里将无极刀在楼板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萧离,你已得刀圣前辈真传,却屡屡避而不战,对得起萧家在武林的赫赫声名么!” 这通大喝声若洪钟,震得周边食客耳鼓作痛,蹙眉不已。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位武林四公子之首的别情公子终于起身转了过来,只见他疏眉朗目,丰姿俊雅,只是眉宇间几道川字细纹,郁郁凄苦之色挥之不去,看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两鬓之间已有点点星霜。 见萧离起身,战千里立即屏气凝神,如临大敌,手腕一震,四尺二寸的无极宝刀破鞘而出。 楼上食客见有人拔刀相向,顿时一阵惊呼,胆小的甚至直接钻到了桌子下。 萧离团团拱手,说道:“萧某与朋友切磋技艺,扰了诸位雅兴,心中抱愧,斗胆请诸君移步他处,此间便由在下做东。” 大家可不关心有没有人结账,何况能不能走也不是你来做主,得看拿刀的同不同意才是。 “都他娘看我干什么,没听见萧公子让你们滚嘛!”战千里眼中只有萧离,哪管别人境况。 话说得不中听,旁人却如奉纶音,张皇失措地挤下了楼梯。 “你的刀呢?”战千里问。 “春风快意刀出必见血,谓之不祥,少用为妙。” “你看我不起?!”战千里横眉怒喝。 “不敢。”萧离摇首,“战兄只想公平一决,何必纠缠萧某是否用刀呢?” 一声暴喝,战千里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身形如暴风般猛然旋转,刀锋划出一道耀眼的长弧,刀锋未至,相邻的几张桌椅已被刀气撕裂,刀光直趋萧离。 死亡交织的旋风刚一及体,萧离整个人便像秋叶般被风激起,任凭狂风肆虐,他只随风飘荡,若即若离,刀光始终追不上他的飘忽身形。 刀光卷起的风势转瞬稍弱,萧离空中探手,一把抓住战千里的手腕,顺势一带,战千里旧力将尽,新力未生,高大的身躯霎时腾空飞起,‘蓬’的一声,又砸碎了一张方桌。 战千里翻身而起,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他刚才那一摔只是萧离借力而为,身上并未受伤,可是心中所受羞惭更胜外伤,起身后一句话也不说,‘轰’的一声,破窗而出,引得街上行人惊叫,去的竟比来时还要痛快。 “别情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目睹一战的司马潇抚掌轻叹。 “战壮士功力深厚,萧某取巧而已。”萧离也早已留意到雅间内观战不走的三人。 “以势赢者势颓则衰,以力胜者力尽则亡。战千里以为凭借他童身修炼的纯阳无极功,便可以力胜巧,真是小觑了萧别情。” “尊驾眼界不凡,未敢请教是哪路朋友?”萧离抱拳施礼。 “司马潇。”司马潇道。 “原来是天幽帮司马先生大驾,先生既到长安,可容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萧离剑眉轻扬,对来人身份略微惊讶。 “若是有暇,定当拜会。”司马潇对萧离邀请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萧离还要再言,突然眉头轻颦。 一阵嘈杂楼梯声,几名青衣捕快拎着锁链铁尺腾腾腾上了二楼,吵吵嚷嚷道:“什么人大胆闹事?” “鲍捕头,辛苦。” 一见萧离,那几个捕快顿时换了一张笑脸,领头的捕头欠身笑道:“原来是萧公子,小的们给您问安了。” 转目扫视狼藉一片的酒楼二楼,鲍捕头大嘴一撇,“可是又有人来寻公子的麻烦?” “算不得麻烦,累得诸位兄弟辛苦一趟,改日请酒 赔情。”萧离道。 “公子爷客气,平日弟兄们没少受您的赏钱,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只是……”鲍捕头纠结一番,还是道:“今日城内来了大人物,太爷一再强调要地方靖安,似这等事最好……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萧某知晓,今后断然不会。” “谢公子体谅。”几名捕快躬身行礼,又匆匆下了楼去。 “店家……”萧离唤住躲在捕快身后缩手缩脚的酒楼掌柜,“今日萧某不慎,扰了贵店生意……” “萧公子莫要客气,小人只是怕那莽夫闹出人命,才斗胆报官,实不知公子牵扯其中啊!”掌柜的点头哈腰,眼泪都要出来了,长安萧家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小小酒楼敢轻易得罪。 “店家无须多虑,事因萧某而起,一应账目算在快意堂上便是。” 掌柜的连称不敢,萧离执意,这才唯唯答应。 “司马先生,萧某扫席以待。”萧离拱手作别。 司马潇颔首致意。 “虚而不虚,弱而不弱,以虚胜实,无劲胜有劲,这便是春风快意之道么?”司马潇瞑目沉思,喃喃自语。 “什么虚虚实实,在师父手下绝过不了三招两式!”慕容白对师父永远迷之自信。 淡淡扫了弟子一眼,司马潇对静坐不语的白映葭笑道:“素闻白师叔博学多才,善采众家之长,映葭以为如何?” “看不懂,爹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只知适才那一刀——我躲不过。”白映葭道。 “嗤——”慕容白鄙夷地轻声嗤笑。 司马潇的嘴唇也勾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后按住了白玉般的柔荑,“没关系,今后有我在,我可以同你说。” 白映葭垂目默默凝视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雪白修长的玉掌,指甲修剪整齐,也未同其他女子般用花汁染甲,掌心有意无意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司马潇,你答应帮忙找到我爹?” 司马潇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本该拜会一番师叔的。” “希望你言出必践。”白映葭抽掌离座。 *** 入夜,天幽帮在西安城中的一处宅院。 “白儿,传令帮中弟子,查寻冷面魔儒白壑暝下落。”司马潇顿了一下,又道:“还要留意萧别情的动向,萧逸轩那老鬼已多年不露行踪,无论死活,总要查个清楚。” “弟子遵命。”慕容白恭谨听令。 “师父她老人家有意再履中原,八成是想会会这些老朋友,咱们要早做准备。”司马潇负手轻笑。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安歇吧。” “是,师父也该入寝了。”慕容白又应了一声,见眼前师父傲然挺立的背影,玉面突然飞起一片红霞,默默上前轻解司马潇衣袍,“弟子服侍师父。” “不必了。”司马潇蓦然转身,挥臂搡开慕容白,“从今天起,你不必侍寝。” “师父?!”慕容白惊疑不解,“可是弟子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想做些改变,这事以后可以由别人来做。”慕容白推开轩窗,凝望远处的一间厢房——白映葭休憩之所。 *** 西安府,京兆驿。 “咳咳……”宋巧姣斜倚床榻,容色憔悴,她赶赴京城便是一路风餐露宿,还未将养好身子便又西行入关,心忧体乏,内外交征,全靠一口气撑着,返乡日近,心中悬石落地,终于病倒。 “宋姑娘,你病情如何了?”丁寿离着宋巧姣有七八步远,遥遥问话。 “吃了一副药,已见大好。”宋巧姣指着榻旁座椅,“大人请坐。” “丁某应酬得一身酒气,怕会熏着姑娘,还是罢了。”丁寿连连摇手,心道要是过了病气,二爷可不亏死。 宋巧姣哪知这货算计,为他细心感动不已,“为妾夫之事,累得大人劳苦奔波,妾身一家永世不忘,待妾夫雪冤出狱,民女夫妇定为大人立长生牌位,日夜祷告,祈求大人福寿绵长。” “这些客气话就不要讲了。”丁寿奇怪,怎么大明朝这些人动不动就整来世报答、结草衔环这套没影儿的事,真有这心你脱光了往床上一躺,二爷上不上是一回事,起码也算个态度不是。 “今日宴上观曲锐言行,虽刚愎偏激,但绝非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之徒,丁某只是想问姑娘一句实话,你可确信傅鹏是受了冤枉?” “这……”宋巧姣略一犹豫,便斩钉截铁道:“妾身深知夫家为人,断不会做出戕害人命之事,若有一句虚言,情愿以命相抵。” “那也不必,申诉不实,按大明律杖责一百,还不到砍头的地步。”二爷这阵子法律常识算没白补。 “既然你笃定此事,便好好调养几日,我们启程赶赴郿县。”丁寿起身欲走。 “大人,民女身体无恙,可立即赶路。”宋巧姣撑起身子道。 看宋巧姣勉力强撑却满怀期盼的目光,丁寿只得点头,“也好,一路慢行,本官也正好顺路办些旁的事。”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第三百九十五章·马嵬坡前谈兴衰 马嵬坡,位于西安府兴平县城西北二十五里,坡下二泉环绕,百姓汲水灌韭赖以为生,半坡建有宝云禅寺,晨钟报晓,坡北有原其平如砥,野草茸茸,可衬闲游。南有良田,居民耕牧各得其所。时值深秋,刈禾满场,马嵬百姓家备黄鸡白酒,喜庆丰年。 “乡情野趣,纯朴天然,此处也不失为一处世外桃源。”丁寿按辔徐行,与左右言道。 “卫帅风雅,自能看出闲趣,我等粗人,只觉这些粮食够填饱肚子就是。”郝凯落后半个马身,拿自己打趣。 丁寿哈哈大笑,“可是觉得饿了?嗯,待寻到人,少不得叨扰一顿。” “卫帅您看。”沈彬指向道边,“没想到这小地方还建了这么一座大庙。” 马嵬道南,红墙碧瓦,栋宇参差,台阁相望,好大一片丛林楼观。 丁寿催马向前,默念山门悬挂金匾:“东岳祠?拜碧霞元君的?” 再看一旁立有一方石碑,笔刻遒健,显是名家手笔,丁寿不由笑道:“碑文文采如何且不去说,难得这一笔好字。” “卫帅……”郝凯凑上前,指了指碑文落款。 “李东阳?”老梆子想钱想疯了,挣润笔都挣到这小地方了,丁寿腹诽。 “卫帅,可要进去看看?”沈彬问道。 丁寿本觉无趣,但想正好可以找人问个路,便点头应允。 “宋姑娘,你身体不适,且在外等候片刻,我进庙看看。”丁寿冲车厢中探出头来的宋巧姣嘱咐道。 “大人,妾身也想进庙看看。”宋巧姣见这寺观庙台高筑,颇具规模,想来定时香火鼎盛,神明灵验,不由意动。 丁寿略一思忖,点头应允。 当下命人马道边等候,与宋巧姣带着郝凯沈彬二人进了山门。 这东岳祠山门二进,院落四合,香客络绎,羽士穿梭,正殿供奉碧霞元君,偏殿供奉的竟是关云长。 此时的关二爷还没封帝,但已是道教护法四帅之一,在民间声望很高,司命禄、佑科举,治病除灾,驱邪辟恶,业务范围很广。 可惜丁二对关二没什么兴趣,这货拜神仙也要挑个公母的,直趋正殿,倒是宋巧姣凝望偏殿,意念流连。 大殿之中香烛高烧,云集雾会,似缥缈瑶池,白檀木雕成的碧霞元君像高约六尺,足踏莲台,指捻兰花,珠冠璎珞,道袍宽适,绣金帔彩,煞是华丽。 丁寿见这神像面如秋月,安宁慈祥中又透出三分娇俏,望之竟油然生出一股孺慕之思。 “卫帅,卫帅。”见丁寿端详着神像发呆,郝凯上前小声提醒。 “嗯?哦,去捐些香火,我要给泰山娘娘上柱香。”缓过劲来的丁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郝凯。 丁二起了拜神的心,手下自然凑趣,庙祝道人见来了大金主,也大献殷勤,寒暄客套好不热切,众人皆没留心宋巧姣悄然退出了殿外。 那夜叙谈,宋巧姣虽说得坚定,心中却也像别了根刺,对傅鹏的官司心悬不定,又不敢对外人道,好生煎熬,此时抽个空暇便溜入了供奉关羽的偏殿。 宋巧姣先跪倒蒲团,对着关元帅神位虔诚求祷,再忐忑不安地求了一支卦签,来到殿角向人求解。 “仁贵投军?”解签的道人三缕长髯,宽袍大袖,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拿着宋巧姣的运签微微摇头。 “道长,这签可是不吉?”宋巧姣心中七上八下,纷乱如麻。 “也算不上。”道人轻捋须髯,将运签递还,摇头晃脑地吟诵签诗,“经营百出费精神,南北奔驰运未新。玉兔交时当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姑娘可知其意?” 宋巧姣茫然摇头。 “唐朝薛仁贵生活清贫,报名投军,希冀从武事出身,虽在军中屡立战功,但为主帅冒名所夺,终至劳而无功。求得此签者,凡事辛苦,同时受小人羁绊,一切皆难开展,作事如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始终都是镜花水月,劳而无功。” 宋巧姣如雷击顶,花容惨淡,颤声道:“这么说,这是大凶之兆了?” “未尽然,此签凶中藏吉,时来运未至之时,举步维艰,万事难成,但若等到‘玉兔交时’,贵人相助,则可枯木逢春,如薛仁贵般功成名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也正应了这后二句。” 宋巧姣心中暗喜,傅鹏入狱,父亲坐监,可不就是万事难谐,她一介女流多方奔走,徒劳无功,都是昏官小人作祟,进京得遇丁寿,看他一路行来,地方大员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岂不就是大大的贵人! “说到底,此签是中平之签,名利有,晚方成;讼与病,久方平;孕生子,行阻程;遇卯运,事皆亨。”道人摇头晃脑,头头是道。 “民女家有官司缠身,悬而未决,可得解脱?”宋巧姣惴惴问道。 “未决乃时机未到,玉兔交时,讼事必迎刃而解。” 强按心中喜悦,宋巧姣握着卦签,带着三分娇羞,三分期盼,喃喃呐呐道:“那……姻缘呢?” “姻缘么……” 道人琢磨着是否直言相告,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卦签由宋巧姣手中夺去。 “姻缘天定,佳偶天成,jiejie,我看咱两个便是有缘。” 宋巧姣惊立而起,见身旁站着一个少年,潞绸长衫,白净面皮,一副嬉皮笑脸的轻浮模样。 宋巧姣提防地退后数步,“这位小官人,清平世界何以拿妾身取笑?” “怎是取笑,jiejie你芳华少艾,为姻缘问卜,公子爷伶仃孤枕,缺佳人为伴,你我互通有无,岂不绝配!”少年说着,便上前牵手。 宋巧姣又羞又恼,闪身避让。 “小公子,您这样怕会冲撞神灵!”解卦的老道心念此处是庙宇殿堂,出言劝阻。 “滚你娘的,什么狗屁神灵,这庙还是我们家修的呢,惹恼了小爷,将你和这泥雕木塑一起扔出去。”少年嗔目怒骂喝。 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老道喏喏不敢回嘴,少年再回头寻,见那漂亮小娘子已然逃出大殿,暗道一声该死,紧随追了出去。 宋巧姣体弱身娇,一路跌跌撞撞,还未奔到正殿,便被少年追上。 “jiejie别走,咱们好生叙叙。” 少年见宋巧姣奔得急,匆忙伸手去拉,‘嗤啦’一声,半幅衣袖被他拽下,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雪白臂膀。 一声惊呼,宋巧姣疾步闪避,脚下突然被石阶一绊,失足坠倒。 “小心啊。”少年抓着半截衣袖,忧心喊道。 宋巧姣身未着地,一道人影掠步飘出,伸臂一挽,已将她揽入怀中。 看清来人,宋巧姣心头一松,一指少年,“大人,此人欲行非礼。” 少年见小娘子不避不惧地畏缩在丁寿怀中,醋意顿生,冲丁寿喊道:“诶,你和这小娘子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丁寿解开披风替宋巧姣遮住裸露肌肤,实话实说道。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小子青天白日之下对一美貌女子搂搂抱抱,是何道理?” 丁寿被气乐了,你小子都调戏民女了,竟然还有脸管我! 少年仍未看清形势,颐指气使道:“你们可知这是哪里?这又是谁家的庙?做出此等败德之事又当何罪?” “不想知道。”丁寿打了个哈欠,转首对郝斌二人打了个眼色,二人会意,撸胳膊挽袖子就冲那小子围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哎呀!” 郝凯沈彬可不管你小子是哪一个,万岁爷的两个表兄弟都被自家大人揍过,你个胎毛未尽的小屁孩身份能高过那边。 不过几下子,少年便被打得满地打滚,反倒是宋巧姣看得不忍,“大人,此子年岁还小,不过顽童胡闹之举,妾身也未受其害,便饶过他吧。” 苦主没意见,丁寿也不想和小孩子置气,天底下这样的纨绔子弟多了,一天打一个,自己到死也打不完,便挥手让郝凯二人退下。 鼻青脸肿的少年直起身来,几处伤痛疼得他龇牙咧嘴,翘脚指着丁寿喝道:“好小子,有种你别跑,等小爷回来。” 沈彬怒目向前踏了一大步,那小子惊呼一声,像受惊的兔子般抱头窜走。 丁寿等人哈哈大笑,宋巧姣也不觉莞尔。 出了山门,丁寿才想起忘了问正事,正巧一个戴着斗笠背着竹筐的老农从道边韭菜园中走出。 “老头,打听个事。”丁寿喝住了闷头走路的老农。 “官人有何吩咐?”老农抬起脸来,髭须染霜,满脸皱纹,看年纪已奔六十出头。 “马嵬坡上有个唤刘景祥的人家,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小老正是刘景祥……” *** 刘宅是一溜儿的青砖门楼,乌漆大门与四边粉墙似乎新修葺过,门上铜环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门前没有如京城大宅般安放石狮镇宅,反倒一左一右摆放了两个大石墩。 大明朝司礼太监刘瑾的亲哥哥刘景祥正蹲在左边的一个石墩上剥胡蒜,与之相对的是执掌数万锦衣儿郎的当朝缇帅,毫无形象地蹲在另一边,捧着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面。 和朱允炆那 老鬼过的几年苦日子,让二爷有一个怪习性,既可以点上一大桌子吃不完的菜扔了喂狗,也可以对着粗茶淡饭甘之若饴,更何况——老刘家的面味道很不错。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郭林宗冒雨剪韭做面款友的故事刘景祥或许没听过,但确实是用新割的韭菜来款待丁寿一行。 青翠的新韭,配着炒得金黄的鸡子儿,黑脆桑耳,新鲜嫩豆腐丁,调和着香葱末、rou臊子配成的鲜汤,齐齐浇在刚出锅的面上,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丁二吃得顺脖子流汗,不亦乐乎。 刘景祥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山坡,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道:“娃,你知道雾达是啊达?” “啊?”刚吞下一口面的丁寿,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刘景祥又用官话重复了一遍。 望着那处生满苔草杂树的土坡,丁寿摇摇头。 “那是玄宗皇帝贵妃娘娘的坟冢啊,当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出长安,贵妃娘娘便死在了额们马嵬,现在她的墓破败成了这样,真是羞先人啦。” 杨贵妃缢死马嵬坡,丁寿哪会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杨玉环自缢之地会离刘家这么近,云鬓花颜得来泼天富贵,转瞬间又被当成了乱国祸水,往日山盟海誓尽付东流,倾国之貌换来黄土一抔,可见以色侍君,难得久长,这些心里话丁寿并不想同刘景祥说,他二人还没熟到交心的地步,只是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那啥刘老伯,再来瓣蒜。” 瞥了这小子一眼,刘景祥将手中的胡蒜都递了过去,自顾说道:“也许是沾了贵妃娘娘的灵气,原上女子长得嫽扎咧,成化爷的丽妃娘娘就是从额们这里走出的。” 丁寿嚼着蒜,闷声应了一下。 刘景祥叹了口气,“好女子顶不上好日子,额兄弟命苦,家里穷,养不下娃,他年纪轻轻自己进宫做了太监,一晃几十年咧,也不知受了多大的罪。” 罪没少受,福也没少享啊,现而今朝中内外谁不知道宁得罪皇帝,不得罪刘瑾,丁寿闷头吃面,小心思动个不停。 “总算熬出了头,给家里盖房置地,还非要修个娘娘庙,咱兹达(这里)是华山,额说要修也该是弄‘西岳庙’,叫啥‘东岳祠’嘛!”刘景祥搓着满手老茧,连连摇头。 “刘老伯,还有面么?”丁寿用筷子敲着空碗问道。 “额给你看哈。”刘景祥富贵不忘本,有什么活计还是亲身去干,端着空碗就进了大宅。 丁寿拍拍肚子,这顿饭吃得爽快,不知郝斌他们几个在里面吃不吃得惯,不管了,先溜溜腿,待会儿再吃它一大碗儿。 二爷正捧着肚子转圈消食,远处又来了一男一女。 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拎着一把宝剑,快步如飞,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二汉,你说的人哪儿去了?怎地寻不见?” “二姐,那贼子肯定是逃了,他掠了人跑不了多远,咱们取了马就沿途去追,定要将那女子救回来。” 没那么巧吧,丁寿听着声音耳熟,不由转过身来,一见果然是东岳祠内没挨够揍的倒霉少年。 少年也认出了丁寿,一蹦三尺高,“姐,就是他!”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少女剑指丁寿,娇叱道:“好个采花贼,竟敢在我家庙内强掳民女,还不束手就擒!” 一见女子剑式起手,丁寿扶额苦笑,“华山玉女剑,还真TM巧了!”